2013年11月24日星期日

梁文道:小生活(說「小」之三)

【蘋果日報】在大陸一和人家談起台灣文化,他們馬上就會想起「小清新」這三個字。「小清新」加上「小日子」,以及從日本傳來的「小確幸」,大抵就概括了不少人對台灣文化氣氛和環境的印象了,正正也是大陸和香港這麼多年輕人逐漸迷上台灣的理由。

我也覺得台灣真好。華人世界之中,你確實找不到比台灣更民主、更開放、更加尊重人權的社會;也不會有比它更能讓人住得舒適,活得安心的地方。只是說到文化,我便不能理解,台灣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那麼「小」的呢?唐諾形容從前的台灣是個把大靈魂裝進小軀體裏的國家,明明一座島嶼,卻要承擔整片神州以至於整個世界的思考與憂慮。後來它認清了腳下的本土,不再背上多餘的負擔,卻漸漸連一切的厚重宏大也一併抖落乾淨。

比起今天變成商場的「誠品」,我更懷念最早的「誠品書店」,甚至重慶南路。回顧那時期的報刊雜誌,便可以清楚認出今天的特徵;那特徵就在於「生活」二字。如今的讀書雜誌不太好意思叫自己做讀書雜誌了,它們比較喜歡自稱「閱讀生活誌」;如今的音樂雜誌也得悄悄整容,變成了「音樂生活誌」。意思大概是少一點閱讀,少一點音樂,但要多一點生活。不能只是介紹一本書,還要得談談和這本書有關的生活。比方一個單車騎手遊遍全球的故事,可以延伸出幾張台灣騎士的圖片加說明,幾個最適合單車旅遊的地點,幾種單車旅遊必備在身的小物件……。總之就是要稀釋書籍,稀釋文字,於是才能更加「貼近生活」。而那些實在稀釋不了的東西,那些和飲食、空間、旅遊、攝影、設計、時尚及「心靈」(請注意引號)無關的東西,最好可免則免,因為它們不算「生活」。

這裏所謂的「生活」,指的其實就是(Life Style)。用Life Style去修飾閱讀、音樂與電影,則是要把它們轉化成一種Style。讀書不再只是讀書,而且還是一種 Style,一種有情調的姿態。那些沒辦法變成Style的道具與背景的書;所有那些沒辦法生出情調生活的殘餘部份,例如悲傷、狂亂、殘酷、荒涼、絕望與勇氣,人類處境底層最厚最寬的那一部份,人類以文學、藝術及思想最賣力去面對的那一部份,就忽然統統不再屬於生活了。假裝看不見它們,才能過好你的小日子,掌握你的小確幸。就像一個不會舉起中華民國國情,也不會跟你談公理與正義的問題,只想讓你(have fun)的張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