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30日星期一

梁文道:具體與抽象(初識溫哥華之三)

【飲食男女】好吧,我們知道了加拿大人的開放和友善,也曉得了溫哥華飲食的倫理傾向;他們保容各種技巧和調味的風格,身體力行地關注環保與本地農畜業的健康。但,對許多把享受當成飲食生活最大要素的老饕而言,重點始終在於味道。那些不傷害生態環境,不製造多餘碳排放,又可以使本地社群更緊密,讓地方經濟更活躍的食材;它們真的好吃嗎?

那天在卑詩省最重要產酒區Okanagan的一個農莊裏,我一邊嚼着本地製造的火腿,一邊思索這個問題的意義。因為同行的友人叫我比較這些火腿,以及舉世知名的西班牙黑毛豬火腿,他想瞭解當地農民引以自傲的產品是否真有他們所說的那麼棒。這個比較的前提自然是把號稱「天下第一」的西班牙火腿當成了黃金標準,以之衡量天下同類。然而,這樣的比較公平嗎?不同地方的火腿,豈不該有不同的風格?你如何能拿蜜汁烹煮過的金華火腿去和配酒生吃的西班牙火腿比較?又如何在相對淡雅的巴馬火腿與鹹香嚼勁的西班牙火腿之間分出高下呢?

更重要的是,一切這種比較,以及隨之伴生的種種「天下第一」,其實皆係我們城市人觀點的產物。在我們這種不事生產的現代都會裏頭,全球各地的食材都能藉着四通八達的運輸網絡達到你的餐桌;在那些花得起錢常坐飛機的旅客眼裏,甚至整個地球就是他的飯桌。只有在這種情況底下,見多識廣的食客才能輕易評比甚麼叫做天下第一。就像葡萄酒,在海運物流不如今天這麼便利的時代裏頭,是出不了Robert Parker這種人的;即使真有這麼一個儍子為了飲酒走遍世界,他的評論對我們大部分人來說也是沒有意義的。

從前,絕大多數的人都只能被迫「慢食」,吃自家附近的食材,喝自己家鄉的茶酒,而且就在自家天候與地理為背景的環境之下吃喝。就像我們那天,坐在Okanagan一座農莊中間的木造小舍門外,上頭是北美西岸的夏末艷陽,四周吹來乾燥而涼爽的微風。我們吃到了剛從田裏拔下來的本地「祖傳番茄」(Heirloom Tomato),它們不能久藏,所以也很難運得出去。我們還開懷大嚼自己親手摘回的玉米,不經烹調,甜美多汁,要是在日本高級餐廳,大概就會被切成小段珍而重之地墊在和紙上頭奉客。我們喝到了冰得正好的白酒;就像所有年輕的酒區,這裏的葡萄品種多得叫人眼花繚亂,連瑞士特有的葡萄也種,因為他們還在實驗哪一個品種最適合本地的風土。

然後你問,這些東西到底有多好?我想了一會兒,聽到蜜蜂在耳邊嗡嗡,又聽到一隻白頭鵰鷹掠過右側崖壁時的鳴叫。我想我實在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因為此刻,我不在香港,沒有一家高級的飯館當背景,也沒有羅列了世界各地名字的餐牌和酒單。只有在這種現代的、全球化的抽象環境之內,我們才能盲試各國產酒,才能抽象但又絕對地評比全世界的火腿、番茄與玉米。但在這樣一個地方的、具體的農地之中,我一點也不關心桌上這些東西是不是「天下第一」這樣的問題。因為這一切剛好,恰如其份地好,我享受這種具體的好。就像從前在流浮山吃蠔,在元朗吃到了新鮮的苦瓜;那時候,你會無聊地想起法國的貝隆生蠔嗎?

所謂「在地最好」,原就是這種具體的享受。我們今天在飲食上的享受,卻更多地是種抽象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