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5日星期六
梁文道:理性
【蘋果日報】最近讀到「八十後」運動家陳景輝的書稿,一頁頁看下去,不能不覺時光流逝之快,世事變幻之奇,想當初剛剛認識陳景輝的時候,他還是個中學生,雖無心於學校課業,卻喜歡讀些今日大學生都未必啃得進去的哲學書。後來胡恩威和我開辦「牛棚書院」,便多了點和這個年青人相處的機會。
那個時候,我們都不太滿意香港主流社會天天把「理性」掛在嘴上的風氣,覺得那其實是種「理性」的誤用,甚至是種反理性的表現。例如掌權的建制派領袖,每逢示威遊行,每逢抗議集會,都要走出來勸告大家「理性一點」;似乎政治運動一上街就是不理性。就連遇到批評和反對,他們也要說這是「不理性的謾罵」。為什麼街頭集會不理性?為什麼不合己意的評論不理性?他們從不解釋,好像大家都曉得,理性就是遵從既有的秩序,就只是一種沉默的合作而已。
在我看來,這種把理性等同於不爭論的保守態度還不算最壞,更糟糕的是將理性貶低為犬儒,乃至於虛無。最好的例子就是某些電台Phone in節目,討論一樁意見分歧的事件,主持人先請A君發言三分鐘,再請B君回應三分鐘;兩番來回之後,很客觀很持平的主持人就會打斷大家,下一個最中肯最理性的結論:「這都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你有你的看法,他有他的立場,大家要互相尊重。香港畢竟是個言論自由的社會。」
多少年來,香港就是一個這麼「理性」的地方;多少關乎重大價值選取的討論,多少關乎根本政治立場的辯析,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胡混過去。理性不再是在論辯過程中層層深入的探索,不再是不同觀點的仔細鋪陳;而是各說各話,溫吞客氣,然後不爭論。彷彿大家都很害怕認真地面對立場與價值,想方設法地迴避那些傷感情的問題,並且聲稱這才叫做「理性」,還要拿它當做言論自由的證明。還記得已故的「斌仔」曾經激起安樂死的討論,但沒過多久,我們就集體迴避了這個煩人的課題,以一句「社會有不同意見」輕輕帶過,迅速將這件事轉化成群星送溫暖式的香港故事,十分「積極」,十分「正面」,也十分地香港。理性不是用來衍述不同意見的程序,不是用來深化不同立場的力量,卻成了我們逃離立場之辯的藉口。
「公共討論淪為污名化的遊戲,而非更好理由的追逐。問題不再是可供分析的『誰更合理』,而是難以驗證的『誰更忠誠』。人們最終忘記,講究公共理性(public reason),本來就是民主的一部分。這裏所談的公共理性,並非之前溫和派用以規約公民行動和情感的所謂『和平理性』,而是一種自治原則」。看到陳景輝書稿裏的這一段話,真是感慨。當年我們最怕聽人教訓大家「要理性一點」。比我年輕,也比我更有行動力的陳景輝尤其不滿那套「和平理性」的說詞。不料轉眼數年,現在卻輪到他站出來呼籲理性了。
才不過五、六年前,香港人還挺喜歡把理性當成擋箭牌,用以躲閃一切關乎價值和立場的認真追索。今天我們則變成一群試圖在一切文字和言論之中迅速發現立場,並且拿住立場死纏不放的信徒;甚至將陳景輝這類還在倡言理性的人打作「理性霸權」。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香港人終於醒悟,了解到立場和基礎價值的重要,不再為那套偽裝客觀的「和平理性」所迷惑?
我有點懷疑,如此迅速的顛倒並不是真正的成熟與進步。在不願意談半句立場問題,與只關心立場問題之間;在極端的虛無,與極端的狂熱之間;也許只不過是隔了薄薄的一張紙而已。兩者共同的地方始終是理性之匱乏,前者是單純地描述不同立場的存在,然後中斷理性的深入分析;後者是單純地選定一個立場,然後拒絕理性的展開差異。換句話說,這兩種社會政治取態只不過是一塊銅板的兩面而已。就像一個人從什麼都不相信的犬儒,急速轉化成最死忠的狂熱信徒;這種轉化的內涵,往往十分可疑。
難怪陳景輝的文章老是令我覺得吃力,並非他的行文用字有毛病,而是他的立場太尷尬。一方面是個街頭行動派,要開足火力揭穿「和平理性」的面具;另一方面又是個時局之中的思考者,要冷靜下來重申「公共理性」的必要。左支右絀,兩面不討好,這大概就是理性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