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日星期六
梁文道:老店
【飲食男女】十多二十年前,我時常去旺角逛街,去「助聽器」那幾家唱片鋪買唱片,去「田園」那幾家書店看書。「文星書屋」還在的時候,我喜歡在那裏和店長聊天,翻看他家特別齊全的大陸學術書籍。尤其是古代中外文化交流史的史料,鍾叔河先生主編的那一套書,我幾乎都是在「文星」一一購全。有時候買完了書,口袋裏還有錢剩下的話,我就直接下樓吃晚飯,不必走遠,當年的「坤仔記」就有全香港最好的牛雜粉。那個年頭正是香港經濟最繁盛的時候,紙醉金迷,魚翅撈飯,根本沒人在意最庶民最粗賤的牛雜。要吃牛栢葉,家家都是乾乾淨淨的慘白貨色,一看就知是工業產品,惟有「坤仔記」供應最原汁原味的黑色牛栢葉。於是偶爾學學穿著汗衣背心的老叔父,叫碟牛栢葉,再來一小瓶廣東米酒,享受老香港所餘無幾的消閒辰光。
時間過得很快,才一轉眼,「助聽器」就搬家了,老唱片行日漸凋零。「文星書屋」也走了,再沒多久,便像香港無數曾經存在過的書店一樣,如海沙般沖洗得無影無蹤。至於「坤仔記」這家老牌名店,它的原址則成了大型連鎖成衣專賣店的地盤,當時沒有多少人說話,現在上網也很難查得到它的痕迹,畢竟那是互聯網時代之前的事了。
說來奇怪,這麼多老鋪走得這麼快,當時竟沒有多少人覺得可惜。不像今天,「HMV」一傳總行倒閉的消息,人人哀惜;老飯館逼遷結業,甚至有雜誌專題紀念。到底香港是個慣於無情的城市,幾十年來見過多少老建築的毀棄淪陷,這等小事只不過芝麻綠豆,上心的人屈指可數。
大家覺得自己日子過得不錯的時候,地產便不是霸權;等到我們開始失落,就連遊客都是破壞這座城市的禍首了。十幾年前,我寫這些東西會被人恥笑,覺得我想拖住經濟發展的後腿。現在大夥一窩蜂地懷舊本土,我卻有點擔心這樣的省覺恐怕已經來得太遲。香港,早就成了一幀歷史明信片。今日的結局,全靠大家幾十年前為它鋪下軌道,不能完全怨人。當少數人在反對拆除九龍城寨,把它碾平成一座公園的時候,社會主流在哪裏呢?豈不都在忙着炒樓炒股搞移民。
理智上,我當然樂見現在的懷舊情緒,遲到總是好過不到。情感上,我只能樂觀調整自己的心態,去適應眼前劫後的新環境。比如大埔的「陳漢記」,我很意外《飲食男女》會為它採訪立傳,因為我以為那個系列只保留給一些街坊老店,而當年我卻幾乎是看着它開檔營業,總覺得它是家新來的小弟。
正好那時是街坊,我一星期起碼光顧個五、六回,從來不是因為東西好吃,而是為了它方便。我們一群同學坐在它家門外閒扯,大暑熱天,常常能用一打冷凍到結冰的啤酒消磨半夜。年輕的老闆分外豪爽,見是學生,時時不算零錢,甚至免費加料。看到雜誌介紹,我很高興他豪氣依然,並且愈做愈有。的確。我現偶爾還會路過幫襯,但再也不是為了喚起舊情(老同學早如星散,老闆也不認得我了),是為了它做的食物真比從前還好,各種粉麵規矩不欺,腸粉更是堪稱一絕。
「陳漢記」算是老店嗎?放在這個易潔鑊般的城市,也許二十年就叫很老了。如果它真算老店,那它就是老店之中罕有的例子,居然還能進步。因為坦白講,現在不少人家捨不得的老店,其實就是做了幾十年而已。老街坊老同學趕去懷舊,只是因為聽說它們快要關門,沒有別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