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電視台裏的一個同事經常出差,去過許多不同的城市,其中不乏以吃著稱的好地方。但每至一地,除卻工作,他就幾乎足不出戶,把自己關在酒店房間裏面,以客房點餐打發肚腸需要。從前我很難理解這種怪異的習慣,因為我曾經是一個甚至絕不在飯店吃早餐的人;到了一個陌生環境,為甚麼不試試當地人的生活口味?
可是幾年下來,我也成了如此一個常在客房點餐的怪物了,在每一座城市標準化的酒店房間裏孤獨地吃着標準化的食物。不 ,並不是因為我和那位同事一樣,成了人盡皆知的大明星,去到哪裏都怕有人過來搭訕拍照索簽名,於是與其囚禁在他人的目光之下,還不如自閉在自己臨時過夜的房間裏。雖然我也有點不習慣其他人的盯視,但我叫room service的最主要理由卻是為了工作,而我的工作就是讀書、思考和寫作。
綜觀現代文學史,我有一套聽起來很荒謬的作家分類法,那就是把他們分成在咖啡館寫作和在酒店房間寫作這兩大派。在咖啡館寫作這一派比較顯眼,出了不少明星,比如波伏娃和沙特這幫巴黎知識貴族,又比如近在台灣的白先勇與後來的駱以軍。想像他們坐在咖啡館的木椅上,包圍在咖啡和香煙散發出來的霧氣裏,就着泛黃的燈光寫作讀書,這是一幅人人好像都見過但實際上又沒有多少人真的見過的畫面。因為這種畫面已成為傳說,深織進現代都會、公共空間與現代文學交纏共生的歷史之中。遙看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歐洲各大城市,從布拉格、維也納、羅馬,一直到巴黎,有多少文人每天過着「我不是在咖啡館,就是在去咖啡館的路上」的日子呀。他們真把咖啡館當做辦公室,每天上班,就連人家送信送書報,也都曉得應當送上某間咖啡館請侍應代轉,所以文藝青年,要親近偶像,也就變得格外容易了,用不着四處尋覓芳蹤,只需要跑到他常去的咖啡館,走到他常坐的那一桌旁恭候便好。
年輕些的時候,我也曾想感染一下傳說中的文藝氣息,在維也納入住卡夫卡當年經常下榻的旅舍,夜裏走到不遠處的「哈維卡咖啡」,自據一桌作狀寫字。這種儍事幹過一兩回就夠了,因為我發現那根本不是理想的工作環境,很難瞭解當年那些大家怎能在如此喧鬧的空間裏創作。雖然當年那些見慣世面圓熟人事的侍應曉得擋住粉絲的熱情,留下一點私隱和寧靜給自己的明星老主顧;但是這麼開放的場所,人來人往,眾聲喧嘩,難道茨威格他們真的可以安心沉思?
於是我自然傾向酒店作家那一派。印度裔英籍作家Pankaj Mishra寫過一篇叫做〈suite dreams〉的小文章,裏頭羅列了不少大作家和名酒店的配對關係:「湯馬斯•曼在麗都的Hotel Des Bains寫下他的《魂斷威尼斯》,康拉德是曼谷東方文華和新加坡萊佛士的常客,諾爾•考沃德在上海和平飯店寫出了《私人生活》,奈波爾在喀什米爾湖畔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完成《騎士伴侶》,納勃可夫晚年的大部分時間都住在瑞士的Le Montreux Palace」。其實這個名單還可以拉得很長很長:毛姆也是文華東方今天當賣點的名客,格林是河內大都會酒店的嘉賓,亨利•詹姆斯曾經躲在威尼斯的Pension Wildner的房間裏經營小說,克麗絲蒂在伊斯坦堡的佩拉飯店造就了《東方快車謀殺案》,更不用提海明威和巴黎麗池的佳話了。
然而,每次想起這串名單,或者有幸拜訪這些酒店,我都要納悶這幫傢伙怎麼這麼有錢。就算他們只是常去這些豪華大飯店的酒吧喝酒,並不真的常住寫作(例如海明威和麗池的關係),那也不是開玩笑的事呀。會不會是當年的物價不高,這些地方還未開出天價的房費,只是現在拿他們的名字招搖?也有這種可能,意大利亞德里亞海畔的名城的里雅斯特(Trieste),奧匈帝國版圖下的第二大城,如今以文名顯世,因為里爾克、佛洛伊德和喬哀斯都曾長居該地。里爾克也就罷了,有貴人包養,乾脆住私家別墅;但喬哀斯卻是個阮囊羞澀的英語教師,怎麼住得起那座非常華麗,而且冠上他大名的Hotel James Joyce呢?遊客很快就發現了,其實喬哀斯和它沒甚麼往事;窮鄉親一聞達,地方上的商家就得趕緊攀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