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7日星期五

梁文道:移民的故事

【飲食男女】過去幾年,我出門去得最多的國家一定是馬來西亞。幸運的是,這麼多年來我在馬來西亞居然從未吃過一頓難吃的飯。難以下嚥的食物在這片土地上似乎是種必須去刻意尋找才找得到的東西,好在我的朋友們穿城拐巷帶我去找的全是美好經驗。

而在這一群朋友之中,最擅此道者當是林金城,人稱「大馬蔡瀾」的老詩人(『老』指的只是寫詩的年資)。可惜香港這麼多人愛去馬來西亞覓食,書市上卻很難找到他在彼邦出版的著作,否則那真是上好的遊客指南。他寫飲食,從不止於那家好吃那家不好,更有一番考古癖,喜歡尋根究柢,一路查考諸種食制之由來變化。用他發明的那個帶點小聰明的稱號來講,這不叫做美食家,卻是「知食份子」。在馬來西亞當一個「知食份子」,又的確是件趣事。許多朋友喜歡坐飛機去那裏吃東西,常常是為了懷舊,例如怡保人伴着「芽菜雞」吃的河粉,不少香港人都會驚嘆如今沙河也很難吃得到這麼原典的「沙河粉」了。為甚麼?因為我們現在在香港和廣東吃的版本總是加了太多澄麵、太多薯粉;怡保的河粉則堅持老派做風,米漿為主,味道自然米香滿溢,口感自然軟滑柔嫩。

這便是移民文化的不變定律。從家鄉飄洋過海抵達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氣候、風土和周遭的聲音與氣味都不一樣了,往往是老家的食物可以延續記憶,使生活稍顯安定,使自我身份仍然在時空裂變中維持一統。移民的食物還會順帶帶來一連串的鏈條,比如說專從老家運來家鄉才有的原料的小貿易商,比如說專門售賣這類食材和比較花工夫製造的吃食小店,又比如說一整套圍繞着這些原鄉食物打轉的年節儀式和社群,最後還有用原鄉飲食聚集鄉親的食肆跟會所。許久之後,當這一切遍地開花,成了異鄉中別具異國風味的消費場景(例如紐約的唐人街),我們往往還能追溯出它們的最初源頭(例如倫敦老牌的Indian Club,幾乎是今天全英國印度菜的母港)。我在林金城的書寫之中便時常讀到這樣的源頭。

然而,現實很難盡為原理歸納,就像你在四川找不着台灣的「四川牛肉麵」一樣,移民擁抱的食物並不都真是他們老家的原產。馬來西亞華人總以為「烏達」(Otak-Otak)是麻坡的代表食物,甚至覺得它原產麻坡。但這種以蕉葉或亞答葉包着魚漿魚塊烤成的東西卻又遍佈東南亞,大家又怎麼會認為它是麻坡華人的特色呢?林金城還真找到了19世紀一個叫做鄭美蘭的女子,發現這位出生在泰國的潮州後裔是最早在麻坡賣「烏達」的人。她的「烏達」和潮州一點關係都沒有,因為潮州根本就不出這種南洋食品。根據推測,這很可能是鄭美蘭在她出生地泰國學到的東西。你看,一種泰國食物被一個潮州人帶到了馬來西亞,久而久之竟被看做是當地華人的美食。鄭美蘭的確是個以食物記憶過往經歷的移民,只不過這個記憶與她華人的身份無關,而是她家活在泰國的印記。「知食份子」式的考證之所以有趣,正因為宏大的歷史敍述永遠包不盡這些在食物上頭才找得到的小故事,這些故事既填充也模糊了我們所知道的歷史,甚至讓「我們」變得比自己所知的更加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