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9日星期二

梁文道:《為當下懷舊》

我們知道這幾年香港非常流行一個字眼,叫做「文化保育」。什麼叫「文化保育」呢?這個所謂的「文化保育」並不只是一般所講的古建築物,有歷史價值的一個街道的保存,而且還包括著,比如說整個社區,或者某些地標,跟它背後的形成的整個社會上的一種連結的、整體的保存。那麼這樣的一個保存的運動,它發生的背景是怎麼樣的,而這樣的運動,它之所以出現,又會為香港帶來什麼樣的新的面目跟變化,還有一些思考的機會呢?

我今天給大家介紹這一本書叫做《為當下懷舊:文化保育的前世今生》,它的作者是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學系的講師葉蔭聰。葉蔭聰他身為一個經歷過文化研究洗禮的人,他是做文化研究的人,同時也是一個參與香港近年來各種各樣的文化保育運動的一個局內人,一個運動者,這兩重身份就會為他們帶來一個矛盾。什麼矛盾呢?正如這本書裡面他曾經提過的,就是「身為一個做文化研究的人,身份認同的合法性都是可疑的,先是種族與國族的身份被質疑,接著是本土身份被拆解」。這是什麼意思呢?我舉個簡單的例子,比如說今天我們老說我們是「炎黃子孫」,這幾年不是每年還是祭孔子陵嗎?但是我們都知道所謂「炎黃子孫」這個說法,其實是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而已,這是一個現代被發明的傳統,是現代中國人返回去追認自己作為皇帝子孫。而所謂祭黃陵儀式,甚至是最近幾年才有的儀式。從這個角度去看,我們任何我們以為堅固的、牢不可破的、天然而然的,包括我們中國人都是五千年的炎黃子孫這一說法,都是後天被發明的。

但能不能叫虛構呢?很難說。一個做文化研究的人總會有這樣的觀點去質疑一切現成的文化價值,但他就提到,身為一個做文化保育的人來講,他又不得不傾向於承認要某種歷史跟文化價值。要不然的話,當他說我要保留比如說香港之前鬧的很厲害的,比如說天星碼頭、皇后碼頭的時候,他要說它有價值,那那個價值是什麼?你這個社群要保留下來的集體身份又是什麼?你不承認這個價值的話,你又怎麼能夠付出,你又怎麼能夠為去為它發起一場運動呢?所以就有這樣的一個矛盾在了。

這個矛盾該怎麼解決呢?就牽涉到我們怎麼來理解所謂的身份問題,這裡面他就提到一個很重要的事情,就是他引用了文化研究學者霍爾的說法,就是我們的身份可以是宣示性的。什麼叫宣示性的呢?就不表示我們已經有一個很固定的早就歷史上傳承給我們的一套傳統,構成的我們的身份基礎,比如說我是中國人,因為我繼承了幾千年中國文化,而是可以說我是什麼樣的人,這樣的人可能還不存在,但是我現在透過我宣示一個未來的身份,然後透過某種的運動,某種的努力,某種的建構,把我創建成,構建成一個我願意成為的那種人。

在這裡面有一個背景,這個背景是什麼?要瞭解香港曾經是個殖民地。這裡面他就說道,「殖民地它的認同身份本身,不論是發源地、祖國或者家鄉,這些原點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什麼呢?是一個被剝奪的創傷。」換句話說,殖民體制是一個創傷的體制,所有的被殖民者他的身份認同的第一個基礎都是一群被逼流徙,被創傷過的一群人。從這裡面我們就很容易回頭去看看,當年在香港可以說是近年香港一連串的文化保育運動支付的,或者最重要的一場聲勢浩大,讓全香港人關注的,皇后碼頭跟天星碼頭的保育運動。

那麼這樣的一個運動,很多外行人或者是一些我稱之為偽評論家,他們常常說,你們這只不過是回憶英國殖民年代,比如說什麼天星碼頭、皇后碼頭,都是一些殖民年代的象徵,對不對?那麼你要保留它,這表示你們這幫年輕人不認同祖國,對不對?要認同一個英國殖民年代的象徵建築物,那個建築物也沒有什麼意義了。但是葉蔭聰在這本書裡面他就提出來,他就說到當時那些年輕人,他參與這場運動,並不是要追溯一個什麼樣的歷史,相反的而是一個「順手挪用的組合」。

什麼叫「順手挪用的組合」呢?他的意思是說,當時那些年輕人並不是要去追認英女皇,而是什麼呢?是提出這個空間,這個場地、那個碼頭,它當年曾經是香港的民間反抗運動發生的場所。這些年輕人要追認的是這麼一個被社會主流壓抑了的、擠到邊角去的這麼一個反抗者的身份,他們要追認這麼一個傳統,幫這個曾經消失過的被壓抑的,無聲的一個脈絡,讓它重新發生,讓它重新說話。於是,「把碼頭的空間記憶由伊麗莎白女皇,皇室成員之一,殖民種族的歷史,轉移到一個公共空間,一個香港平民百姓的本土現代性標記。那麼這不但是個策略性的舉動,也是參與者從投入中重獲行動能力的過程。」這點很重要,就是說這群運動人是在這個運動裡面,他們並不關心所謂的皇室的故事,他們關心的是老百姓的故事,他們重新為這個地方發明一種意義,認同這種意義,然後自己建構出一套自己的身份。這個身份是什麼呢?就是被常年壓迫過傷害過的一個殖民者的記憶,這一群年輕人,他們現在重新站起來,要告訴大家,這個地方是我們的,香港是什麼樣的一個香港,香港人又應該是什麼樣的一種人。

但是這幾年我們知道,鬧得那麼大,連發哥都去支持的天星碼頭運動,到最後還是失敗了,好像失敗了,被政府鏟掉了,填海也造田了。這裡面我們要注意一點,這一點是什麼呢?就是香港有很多的老街區,這幾年都有很多的這種運動,這種運動最後之所以失敗的理由之一,或者不算完全成功的理由之一,就在於香港的一個結構。這個結構是什麼呢?就是香港所有的老區重建就跟大陸的拆遷其實差不多--也許文明一點,但也不算文明太多。這裡面最終服務的利益是什麼呢?在大陸的觀眾們凡是瞭解拆遷的都曉得,當然是要服務一種賣地的利益:政府收回老區的土地,它就有了土地,有了土地能夠怎麼樣?就能夠拿去賣,賣了之後幹嗎呢?那政府增加收入,那麼在這裡面還有誰能賺錢呢?當然就是周邊聯繫裙帶的利益關係,比如說地產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