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5日星期日

梁文道:本能地遠離集體亢奮的東西

第22屆香港書展將於今年7月20日至26日在香港會議展覽中心舉行,書展主辦機構香港貿易發展局昨天在南京圖書館舉辦巡迴路演,介紹書展的重點內容,並推介多位香港作家。據悉,南京是此次巡迴路演的第二站,第一站是北京,下一站是台北。作為此次巡迴路演的大使,跨媒體文化人——梁文道也專程來到南京,與南京的讀者進行了交流。

生於香港,少年長於台灣,如今他穿梭於兩岸三地,被人稱之為「公共知識分子」;電視主持、文化評論人、專欄作家……集多重身份於一身,他的聲音和文字出現於各種媒體,其評論文章涉及諸多領域;每天五六個小時用於讀書、每天用8分鐘向觀眾介紹一本書,似乎他的工作生活都是圍繞著「書」轉……這就是梁文道。

昨天上午,在其下榻的酒店,梁文道欣然接受了快報記者的專訪。與梁文道的交談中,謙遜溫和是他給記者留下的最深的印象,然而談到時事,他卻溫和中不失犀利尖銳,這也正如梁文道自己所說的「知識分子一定要有公共的傾向」。

(□實習生 金鳳 快報記者 鹿偉)

談書展——應注重交流而不是交易

此次梁文道來寧是作為香港書展的路演大使,儘管如此,談起香港書展來,他也絲毫不留情面。「我覺得香港書展很奇怪。」梁文道解釋說,一方面,香港書展像一個大型的雜貨攤、零售市場,人多嘈雜,人們拖著行李箱、帶著籃子來買書,像趕集,「這就是香港,密度高,商業味濃」;另一方面,在書展7天的時間裡有近200場的文化活動,活動的主持人也都不是泛泛之輩。「像今年就請來了北島,還有英國的著名歷史學家,很奇怪的組合。」

毫無疑問,香港書展如今已經成為一個品牌,「對於港人來說,香港書展已經成為一個習慣,成為了年度盛事。」梁文道打了一個比喻,有的港人可能一年家裡都沒有插花的習慣,但每年年尾,一定會去花市、買年花。書展也是如此,書展期間,一年不買書的人也會覺得一定得去逛逛買買書。

此外,寫書的人也願意在書展前後出書,因為那時媒體會大篇幅地給予報導,出書特別容易被關注,「香港的作者們也難得有一個年度的機會,與讀者照面、交流,起碼在媒體上。」

據悉,與往年動輒上百人的文化交流活動不同,今年梁文道特地為香港書展策劃了一個很小規模的活動——21個人參與的讀書會,由包括他在內的7位作者或學者來主持讀書會。

除了香港書展,梁文道曾以遊客身份參觀了法蘭克福書展、紐約書展、台北國際書展、東京的舊書展。

這些書展留給梁文道的印象明顯與香港書展不同。他介紹說,法蘭克福書展完全是一個商業展覽,類似汽車展。作為商業活動,出版商展示自己的書籍,讓外國的出版商、書店發行商等來看,或者買書去賣,或者買出版商的版權再翻譯成中文、法文、德文等。「一般讀者不能進去,書只是用來展示的。」

「香港書展可看作是市民性的書展,當然紐約書展也是市民性的。」梁文道表示,但紐約書展沒有香港書展那麼鬧,氣氛比較悠閒,甚至有很多露天的活動,比如在中央公園附近舉辦朗讀會等,非常舒服。

梁文道看來,出現這種差別的原因在於,紐約本身就是很有名的讀書城市,書店很多,沒有一個紐約人會傻到全年不買書只是到書展上買書,所以書展能擺脫很多買賣環節,集中在文化交流活動上,這跟香港書展可能還有不小的差距。

南京是一個歷史文化古城,前不久首屆江蘇書展就在南京舉辦。對於不少城市紛紛熱衷於舉辦書展,參加過不少國內外書展的梁文道有何建議?他認為,將來任何書展的銷售功能會慢慢降低,因為越來越多的人會去網上、書店買書。「書展是一個難得的實體空間,讓人與書交流,所以應該注重交流,而不只是交易。」

「我覺得書店、書展與網絡不同,可能在買書的過程中會有意外之喜。」梁文道說,去網上書店買書,一般都是帶著目標去挑選的。而去書店或書展買書則不同,如本來要買一本人文社科的書,但在飲食家居一欄偶然發現一本食譜的書不錯,這種意外之喜在網上買書是很難碰到的,這其實也是梁文道自己的購書秘笈。

他建議書展或者書店儘量少陳列一些容易得到的暢銷書,多增加種類、類型,這樣讀者可以「接觸到平常狹小的閱讀範圍形成的繭裡所看不到的更大的世界」。

談讀書——書和電子書畢竟還是不同

現代社會,繁忙的都市人生活節奏快,休閒娛樂方式選擇多樣,人們花在網絡的時間越來越多,相反讀書的時間卻越來越少。

然而對此,梁文道卻不甚贊同,「互聯網出現後,實際上每個人對文字的閱讀量、使用量比以前增加了很多。」例如,電話普遍應用後,很多人不再寫信了。而互聯網出現後,人們仍要「寫信」,只不過換了一個形式,寫博客或者微博,所以現在大家寫字、讀字的量比以前還多。

「關鍵是看你如何定義『書』。」梁文道說,如果僅僅把書定義為紙本書籍的話,那麼它是沒落的;可如果把書定義為「封面與封底之間的一堆紙上面的文字構成的內容整體」的話,那麼這個內容整體就可以轉換成其他的形式,如有聲書、電子書,「書不只是物質概念,也是意義承載形式的概念」。同時,梁文道不否認,在互聯網上看書很難專注地從頭看到尾,然而現實生活何嘗不是如此?

「互聯網對書造成的威脅,我覺得還有待觀察。」至於現在還算不算是圖書的黃金時代,從小就喜歡看書的梁文道沒有表態,但他認為,至少圖書沒有迅速地被互聯網沖洗掉,「抱著一本書跟盯著電腦看電子書的感覺,畢竟還是不同。」

談生活——「我是一個很自閉的宅男」

梁文道目前在鳳凰衛視有一檔節目叫《開卷八分鐘》,即每天用8分鐘的時間向觀眾推薦一本書。據悉,每次推薦的書,肯定都是梁文道看過的,並且也是他自己覺得不錯的書,因此錄製節目時,他不需要寫主持稿,機器一開,馬上可以侃侃而談。

集主持人、媒體評論員、作家等身份於一體的文化人,印象中的梁文道肯定很忙,那麼他是利用什麼時間來讀書的?「我沒大家想像的那麼忙,我最忙的時間就是用來看書的。」梁文道告訴記者,自己每天睡眠的時間也就五六個小時,因為「我要看書,工作主要也是看書」。

他舉了一個例子,前天晚上11點多到達下榻的酒店,洗漱整理完差不多12點,隨後他就開始看書,一直到凌晨3點,第二天早上7點多起床,吃完早餐後,繼續看書,直到10點20分記者前來採訪。來到南京還不到12個小時,光是看書,梁文道就用了約5個小時,睡眠時間卻只有4個小時。

百忙之中,如何調配好時間,做好比常人多數倍的工作,梁文道有著自己的方法。「我的方法是幾乎不應酬,必須把在外的時間和在家時間變成同樣的生活速度節奏,才可能完成這麼多的工作。」實際上,梁文道平時在香港也是如此,幾乎不出門跟人吃飯,幾乎沒有聚會交流的圈子,「我是一個很自閉的宅男」。

談微博——在新浪上,我是「被微博」了

新浪微博上一搜「梁文道」的名字,就會出現「梁文道」「梁文道博客」「梁文道V」三個微博名。到底哪一個是他本人的微博?昨天,梁文道頗為委屈地表示:「我沒有新浪微博,也沒有新浪博客,但微博裡面鏈接的文章是我的,也不知從哪裡扒過去的。」隨後,他笑言自己「被微博」。

寫專欄、寫博客的他,為何沒用微博?「到現在為止,我不知怎麼面對微博這個東西,所以沒有太大的興致在上面。」然而,這並不表示梁文道否定了微博的作用。他說,微博是一個很好的資訊溝通工具,比較自主、比較平等。透過微博,網友能很快得到一些主流傳媒或者報紙來不及散發的消息,因為少了過濾的過程。同時網友可以參與很多公共事件的討論,比如錢云會案。

「可是微博又在中國有很奇怪的趨向。」梁文道表示,微博的概念源自國外的社交網站,但社交網站上體現的是相對平等的關係,比如上面有名人,名人也有很多粉絲,然而網站本身不會把名人捧得太高。「但國內的一些微博網站不一樣,它的做法是名人認證,還特別捧一幫人出來,這個東西其實已經違反了媒體原來平等的精神。」

在梁文道看來,微博其實還配合了現在中國人的心理心態,大家都想出名,都很在乎自己的粉絲有多少,點擊率有多少。「我很驚訝的一個現象是,微博上可以買粉絲,據我瞭解,其他國家是沒有的。」梁文道表示,人們希望被關注,這種心理完全可以理解,可是有必要到買粉絲的程度嗎?

他表示,過去寫博客,內容很長,為了吸引人看,就需要標題夠狠。現在微博的字數限制在140字以內,為了吸引人,寫微博只能儘量寫得聳人聽聞,但每一句話其實都是標題黨,「微博其實就是一個大型標題黨」。梁文道將這種寫法叫做「金句體」,即務求每句話都是金句,好讓人容易轉發。

「周作人活在今天,他就完蛋了,因為他沒什麼金句,整篇文章句子很平穩。」他表示,這些現象都非常詭異。此外,微博這個圈子太鬧了,太興奮,「我對所有集體很亢奮的東西,都本能地想稍微離遠一點,因此暫時不想進入這個圈子。」

談南京——「我很喜歡南京人」

1993年與南京有過一面之緣的梁文道,對南京始終保持著「有氣象,很舒服」的印象。「我從小聽說過關於南京的故事,1993年來南京的時候,去過中山陵、總統府等歷史名勝,當時街上有很多樹,房子也比較老,規模尺寸沒有北京大,但仍然有氣象在裡面,很方正,很有氣魄,惇厚、敦實。」

二度來寧,雖然還沒來得及仔細觀察,但梁文道感覺南京的高樓多了不少。「南京還像我小時候書上看到的那個南京,我很懷念當年的南京的感覺,希望南京還保留那種溫文、惇厚。」

在梁文道眼中,南京的城市性格也投射在南京人的性情中。

「有的古都,見證過太多王朝,生活在那裡的人會很世故,但是南京人是那種見證過很多王朝興衰,反而覺得無所謂了。南京人不世故,見得多了,無所謂了,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從我認識的南京人身上能感受到這種氣質,我很喜歡南京人。」

梁文道和南京籍的作家氣性相投,「我很欣賞南京的作家,如葉兆言、韓東,還有葛亮。」

在梁文道看來。南京作家的處世態度與香港作家有很大的相似性。這個「南京幫」很特別,雖然彼此的風格會有很多不同,但他們有共同的氣質。「例如,現在大家都去北京湊熱鬧,但他們沒有,給人的感覺就是不湊熱鬧、不著急,自己呆在一邊該幹嘛幹嘛,有種躲進小樓成一統的感覺,這太不像今天的主流中國。我很喜歡這種感覺。今天的主流中國是那種做藝術做文化都很有計劃性,知道未來該往哪去,知道自己在文學、在文化史上該佔據的位置,然後都拚命地往那個方向發展。」

「在香港,我們寫作的人絕對不叫自己作家,因為叫自己作家是很丟人的事,我們一般稱呼自己為文字工作者,說得好像自己是工人似的。我們不去搶很主流的平台,從來不把自己當回事,這一點,跟南京作家有點像。」梁文道說。


柒對話——我更願意別人叫我「讀書人」

多年擔任香港書展路演大使的梁文道,對於自己、他人和社會有著清晰地定位與判斷。面對讀者、觀眾奉送的「雜家」「知道分子」等稱號,他更喜歡用「讀書人」「知識分子」來界定自己。在他的價值體系裡,後者象徵平等、尊嚴,更近似一種沒有等級差序的信仰。作為媒體人的梁文道,也關注中國新生代社會力量的成長,對於曾被媒體誤讀的「韓寒是下一個魯迅」的言論,他輕鬆化解,而魯迅作品中「深沉的悲劇感和虛無感」卻是他無比珍視的情懷。

柒週刊:有人把您看作一位雜家,把您定義為「知道分子」,您認同這個稱呼麼?

梁文道:也不叫家了,就是雜吧。我自己還是喜歡一些古典和傳統的身份,比如說「讀書人」或者「知識分子」。

柒週刊:「知道分子」與「讀書人」「知識分子」的區別是什麼?

梁文道:知道分子與知識分子的區別在於,前者是為了炫耀、是為了炫耀什麼都知道、是八卦、是隨時應對各種場合的需要。但知識分子是需要在種種表象之下有某種承擔,承擔指的是文化的理念,價值的承擔,沒有的話就只是空洞的一堆資料的匯雜。

柒週刊:如何理解「讀書人」「知識分子」這兩個詞的含義?

梁文道:今天我們稱呼人為「讀書人」或「知識分子」,以為是對人的一種尊重,是一種身份的優待。其實「讀書人」「知識分子」完全跟身份、地位無關。願意做一個讀書人、知識分子,那就意味著你認同了一連串的價值觀跟體現這些價值的方式。比如說一個掃地的清潔工可以叫教徒,一個大學教授也可以是教徒。知識分子其實也是這樣。如果他沒有任何的承擔和理念,就不是知識分子。「讀書人」「知識分子」更像教徒的身份,不是地位高低的問題,不是階級優次的問題,而是生命的定向皈依的問題。

柒週刊:有媒體稱,您曾經評價韓寒是下一個魯迅,這個評論後來引發了很多爭議,請問您現在是否認同這種評價?

梁文道:嚴格地講,這個評價是被標題黨標題化的。我當時的原意是,魯迅在小說上達到的深沉的悲劇感和虛無感直到現在很難被人超越,韓寒也做不到這些。但在雜文成就上,如果韓寒再這樣堅持寫20年的話,這麼多的作品加起來會有魯迅那麼大的影響力。

柒週刊:您和內地以及港台很多文化名人都比較熟悉,這是否會影響您在一些評論性文章中的情感和立場?

梁文道:也不會吧,其實我與那些文化精英並沒有大家想的那麼熟悉,我生活很自閉,沒有常常往來的一圈人,我認識很多人,但是能常常往來、聊天的人卻很少。多年前我剛出道寫評論的時候得罪了很多人,但我也不怕得罪他們。還由於寫劇評的關係,把老前輩都得罪光了,我也不怕。但寫評論,是個價值問題,是要講真話。

現在我自己也不可能那麼激烈地寫任何東西,因為我不太相信任何情感上激烈的表態,也不太會下絕對的肯定或否定的判斷。我常常會下判斷,也常常懷疑自己的判斷,所以總會保留一些觀點,不會進行很激烈的批評。

柒週刊:竇文濤主持的《鏘鏘三人行》在內地非常受觀眾喜愛,您和竇文濤合作多年,您如何評價他?

梁文道:文濤是我所知道的中國最好的主持人。大部分的主持人在面對成千上萬人做現場活動時,他會很亢奮,會不自覺地聲調拔高,或者進入套話的狀態。但是文濤即使主持一個近萬人的晚會,而說話的狀態、方式跟我們兩三個人坐在自家客廳聊天時是一樣的,那種鎮定輕鬆是沒有人能做到的。他是我親眼見過的能做到這點的唯一的主持人。

柒週刊:如果用一個詞評價竇文濤,您會選用哪個詞?

梁文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