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2日星期日

經濟觀察報訪談梁文道

經濟觀察報:豆瓣上有一個梁文道小組,有三千多成員。如果有粉絲走上來,向你表達仰慕、敬意,你會……

  梁文道:我很想勸他們解

梁文道:我很想勸他們解散,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去說這種話。如果出現那種情況,我其實會很難堪的,我真的覺得沒有必要這樣,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多方面都很糟的人,我有很多懦弱的時候,很多虛榮的時刻,很多人性的缺點或者是陰暗面。如果有人片面地對我帶有某種美化的印象,用那樣的印象來認知我,並且最難堪的是使我獲利——比如我做電視,我就是在獲利,因為做電視的薪水不錯,可以有很多額外的收入,而那些收入說不定就是建立在大家對你的媒體印象上——我在靠這種印象生活,我又知道這些印象是我不喜歡甚至很討厭的時候,那就變成很大的矛盾。所以我常常在想,或許有一天我不應該再做這些事情。

  經濟觀察報:佛教的修行會有利於減輕這些內心的矛盾嗎?

  梁文道:不一定,說不定會加重,會讓我有一種出離的狀態,想走的感覺很強烈,想離開這樣的環境。佛教裡最不濟的方法就是把它當做心靈雞湯,各種修行可以當成是一種心靈上的SPA。問題是,你知道佛教並不是這樣,它是一個讓你更安穩地、真誠地活在當下的一個宗教,而活在當下的要求是很嚴格的,百分之百對自己很真實,真實地關照自己的各種慾望、各種想法、各種狀態。要進入那樣的狀態的時候,我常常懷疑是不應該做電視的,或者很難做。有一陣子我覺得我做不了電視了,因為做電視,鏡頭一過來,你就要說話,而那種說話很容易變成沒有經過充分的觀察就說出來的話,那都是一些妄語。

  經濟觀察報:你說自己是左傾的自由主義者,很多人會覺得難以理解,覺得自由主義和左傾是對立的。

  梁文道:今天在大陸,把自由主義跟所謂的左派對立起來,覺得自由主義一定是右。但我覺得我們今天對自由主義的理解比較狹隘。自由主義作為一種學術理論,它並不必然地右,相反地,自由主義在歷史上很多時期都是左翼的,左的意義是什麼?「左」,首先它關注的是社會公平、公正,而「左」還有另外一個意思就是,左翼在現代西方指的就是比較激進,你有一種反對的、反抗的、反派的氣質在。

  在歷史上,自由主義曾經是左翼的精神資源,為什麼?首先自由主義在很多年代都反威權、反獨裁,是一種反叛的力量,所以他們有「左」的氣質。第二,自由主義講自由,看起來自由跟平等有時候是矛盾的、對立的,但是當講自由的時候你會牽扯到人的權利,人權是每個人都該有的,這時候就變得平等了。在這個意義上,自由主義其實可以開往左翼的道路的。因此在歐美的自由主義陣營裡面,有一群左傾的自由主義者,我念大學的時候念政治哲學,我的老師是研究約翰·威爾斯的,研究得很透徹。這些東西對我影響很大。所以今天我會寫很多文章批判全球化、或者是美國普遍的右派的東西,但同時我又受到自由主義價值觀的影響那麼深。

  經濟觀察報:你罵過的人多嗎?

  梁文道:不多,我很少罵人,尤其皈依佛教之後。如果緬甸的僧侶覺得軍政府都是值得同情、可憐、慈悲的人的時候,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人是你的敵人呢?我不覺得有什麼人是我的敵人,也沒有什麼人應該要被罵。

  經濟觀察報:你剛才講到「左」意味著激進,這個激進體現在一些人身上,就是他的性格也比較激進,有左憤也有右憤。

  梁文道:對。這是沒辦法的,每個人有不同的做人的方法跟風格。不過在中國,問題在於我們大家都很容易變得激進,所以才會出現一講憤青就分出來左憤右憤。我覺得一個人的性格跟他的主張,或者意識形態上的立場,有時候是互成因果關係的。而我們大家都困在一個結構底下,這個結構就是國內現在的知識界處在一個很嚴重的對立情況,就是你非此即彼,非友即敵。

  經濟觀察報:是,現在好像分化得挺嚴重的。

  梁文道:這種對立在民間就會造成很簡化的認識,我舉個例子,你如果批評美國,就說你反對美國,你就是左派,因此你反民主,你反自由。相反的,你如果支持自由民主,那你就不應該反美。我們很奇怪地把一個現實中存在的國家當成一個價值上的理想典範,同樣的,我們也把我們自己的國家當成價值上理想上的一個標本,所以才會有這種對立。

  經濟觀察報:你剛才說不能把某一個現實中的國家當成一個理想社會的典範。

  梁文道:這是不可能的,舉一個例子,自由、民主、平等這是一套價值觀,這是一個理想。我們一般都認為,同時我也相信,美國這個國家,它是建立在這樣的理想上,但是我們不能把現實中的美國簡單地等同於這個理想的完全實現。不同階段的美國——如果我們樂觀地想美國是在不斷地進步——是在不斷地實現它建國理想的過程中,當然這個理想到今天還沒有完全實現,它在逐步實現。

  經濟觀察報:你對新自由主義是有保留態度的。

  梁文道:非常保留,尤其新自由主義主宰下的全球化。我小時候在台灣,新自由主義的理論是當時我們在台灣反抗威權政治的很重要的武器,比如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對我們影響非常大。我小時候看很多這樣的書。後來回到香港,香港被認為是新自由主義實施得最徹底的一個地方,新自由主義的整套意識形態的運作方法,我有切身的體會,我讀過的這些書跟我切身的體會,使我瞭解到,新自由主義是有它的陰暗面的。

  經濟觀察報:有哪些陰暗面?

  梁文道:在新自由主義的理論邏輯內部,自由和民主這兩者是有矛盾的,這個矛盾發生在什麼地方呢?我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比如是不是應該用一個民主的程序,讓公民去決定我們這個國家的醫療服務應該怎麼做?可是從新自由主義的角度來看是行不通的,為什麼呢?因為新自由主義會告訴你,如果我們把醫療服務用民主的方法來決定的話,就會造成很大的不負責任。大家都想得到最好的醫療照顧,但是又都不願意付出代價,所以到了最後,這個公共醫療服務體系最後是會破產的。所以新自由主義的講法是,我們需要把很多公共服務交給市場去決定,讓它私有化,私有化是什麼呢?就是讓一些專家或者讓一些私人企業家去經營的時候,它反而能夠最大程度地滿足地大家的需要,同時它又賺錢,而且在民主和民主帶來的問題之間造成一個平衡。

  從哈耶克的書裡可以看得很清楚,他並不總是支持民主的,相反他對民主是充滿懷疑的,因為他認為,民主會破壞市場的機制,而市場機制乃至於市場機制構成的社會是最能保障自由的,換句話說自由和民主是矛盾的。

  新自由主義者所理解的自由就是一個企業謀利行為的自由,比如說薪水、工資的決定等等,應該把薪資決定的權利交給僱傭雙方自由地去決定,而不是交給工會去民主地決定,所以民主和自由在很多時候是矛盾的,而當他們發生矛盾的時候,新自由主義者是毫不猶豫地站在要保護他們所理解的自由上面的。

  經濟觀察報:你覺得自己的角色是什麼?希望自己發揮一個什麼樣的作用?

  梁文道:我希望我是一個製造氣氛的人。所謂製造氣氛的意思就是說搞活氣氛,主持人擅長的工作。這個氣氛的意思就是大家都能夠相對溫和地、理性地討論問題,但是這個理性、溫和不表示大家不批判、不反省,我們可以很嚴肅地想我們的處境,我們該怎麼走出去,但同時我們可以是很輕鬆甚至是愉快的。改變其實是愉快的事情,並不一定總是憤怒的。有時候憤怒也可以很愉快,比如BobMarley的音樂是很憤怒又很愉快的,他在改變東西,他想改變。

  經濟觀察報:你相信改變,不保守主義了?

  梁文道:因為我們現在的狀態當然需要改變,我們現在活在什麼樣的處境呢?我覺得我們中國人不能老是關門看自己,我們和世界是連在一起的,我們自己的自由跟世界上很多人的自由是聯繫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