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關於書展,我還有何可說?每年這麼寫一篇,已經快要變成一種儀式了。我不想再批評甚麼(那天晚上,主辦者就勸我別再老罵他們了),甚至連「 o靚模」也不想談。我想說些別的,例如書展裏的香港。不是藉著書展去數落香港的社會風氣;不,不是那種最簡易的文化評論。而是真正在書展裏尋找香港的書寫,香港的出版,那一切美好而動人的存在。
這並不容易,因為香港作者通常都不會是香港書展的主角。或許是因為亞洲很大,香港很小,小到出不了幾個夠得上標準的「名家」。於是包括也斯和蔡炎培在內的一群香港作家就都被分配到比較小的房間去了,並且很急忙地在開展前一兩星期才收到要辦講座的通知。請不要誤會,我不抱怨;相反地,我看到了許多人的努力。人手不夠沒辦法。不要挑剔那些展覽的設計不精彩,畢竟人家還做了一個香港作家展。也不要挑剔劉以鬯先生得的為甚麼會是「年度作者獎」(雖然叫做『年度作者』有點怪,但我們都明白這其實是對一個人一輩子的肯定),畢竟他們開始頒獎給本地作家了。
我懂他們的心思,他們一定以為本地作家的舞台三百六十五天不打烊,這時候應該讓本地讀者接觸一些外地來的陌生名字。不能說它不對,只不過大家還是低估了書展九十萬人流的意義。這九十萬人裏頭有多少是平時也會光顧書店的讀者?又有多少人平時也會去聽聽雨希與葉輝說話?對於這些通常給隔在房間裏的作者來說,香港書展無疑是他們看見讀者的最大窗口。
再說一遍,大家都已經很用心很努力了,真的。而且我這句話絕對不是諷刺。無論如何,鬧哄哄的書展也實在不是一個讓人靜心聽講甚至靜心找書的地方。所以除了日漸稀少的外國參展商,我每年只想看看幾家香港出版社是否依然健在。比如「次文化堂」,還是彭志銘在哪裏吆喝,看起來他一年比一年瘦,可眼神還是如此凶悍,一見面就照例開罵,罵官僚的沒有文化,罵商家的修養太差。聽說前兩天他還罵走了一個作者,那人不顧大庭廣眾地責問老彭為甚麼不給他出書,而老彭則一句頂回去,叫他出電子書以免浪費地球資源。見他生猛如昔,我由衷歡喜。
然後是三聯與牛津,可別以為這些大出版商容易,如此堅持絕對不是開玩笑的。前者雖然掛上「三聯」的招牌,但對香港文化始終不離不棄;如果沒有它,很難想像今日本土漫畫創作的小陽春。至於牛津,那天又見到每年一會的卡爾了,他清楚我的習慣,絕口不提贈書。說真的,我感激這許許多多有意思有理想香港的出版人,是他們讓我有書可讀。每次買到他們的出品,我都覺得慚愧,這麼多作家、編輯和一切有關人等花了不可計量的心血,我居然只用這一點錢就捧回家去?這條算式我用了好幾年都算不通。
說到感恩,我走在洶湧的人潮之中,便想起了已故的羅志華。曾經他推著車從莊士敦道穿越鬧市,把一箱箱書搬進會展中心。還有馬國明,他用拉的,將店裏的英文學術書籍拉到展場,也不知道有誰要看。一個星期的場租相當於一個月的店租,這同樣是算不通的算式。於是他們也就不再出現了。還有「進一步」,老早就明白自己的遊戲和這裏的棋局是兩回事,明智地拒絕再玩。我想起他們,這些書展裏缺席的老幽靈;謝謝你們為我們做過的一切。
幸好還有「 Kubrick」。我常常把他們的出品當作禮物,同樣的書多買幾本,出外的時候拿去送人。人家看不懂字裏行間的香港色彩不要緊,甚至看不懂中文都無所謂,重要的是讓他們曉得香港也有品相如此精良的書籍。憑裝幀決斷一本書的良惡固為智者所不取;然而,書的品相卻的確能夠說明一家出版社對書的看法。唯有認真對待書的人,才會計較它長得像不像是一本書。
最後,我終於找到了「文化工房」,據說它就在展廳角落的「失散者會合處」對面。果然,向著那個告示牌走就對了。它幾乎是袁兆昌的一人出版社,自不能期待會有大堆頭的展品。不過,你瞧瞧這復刻的香港文學史經典,梁秉均的《雷聲與蟬鳴》;再看看那六本新出的詩集。詩集呀,靜靜停在巨大廳堂的這一角,迷路的遊客可曾料想得到會合自己的竟是詩人嗎?袁兆昌告訴我,關夢南前兩天就是在這二米見方的小空格裏發佈新書。關先生從不背對人群,他反而拿起了小小的揚聲器,面向外頭川流不息的路過人群誦起了自己的詩。效果如何?讓我告訴你吧,十年前,整整十年之前,我和邵國華替新城電台做「駐書展節目主持人」,在會場內的攤位裏即時廣播。那一年袁兆昌中五畢業,出了第一本詩集。我們請他過來,誇他青年才俊,還叫他現場朗誦一首讓聽眾見識見識時下年輕人的本事。坦白說,這事原來帶著一點玩笑的味道,可是場外的同事後來跟我說效果很好。「好得意」、「好舒服」,他們說。
且想像那是何等光景。有史以來,新城財經台第一回在中午一點播放一位詩人的朗誦。就在的士乘客抱怨冷氣開得不夠冷,司機咒罵前頭那人不懂開車的時候;就在股評家總結過上午大市走勢,而記者正要報道剛剛發生的一宗珠寶行劫案的當兒;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讀詩了。一開始每個人都有點搞不清狀況,說不定還想調整天線看看是不是接收出了問題。沒有任何背景音樂,也沒有任何預兆,一把乾澀的聲音就此浮出,掠過了眼前嘈吵的群眾,掠過了城市正午的半空。或許聽不清每一個字,但是每個人都能逐漸發現,這是一首詩。那麼地不合時宜,那麼地逆反於周遭環境,卻使得大家不得不沉靜下來,傾聽。那天他們說,當一切回復正常,有些人都還一時回不過神,打電話給下一個節目的主持人問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