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1日星期五

梁文道:祭祖的甜點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香港還是可愛的。這一期專欄我晚了一天交稿,因為六四。六月四日那天,我發了一條短訊給編輯,問他「今天有特殊情況,我可不可以明天才交稿」。結果他回覆:「明白今天情況特殊,明天等你」。甚麼都不用多說,大家心中有數。就像我坐進的士說要去維園,司機大佬馬上收到,連態度都特別好。別看今年的六四集會有十五萬人這麼多,其實還有更多更多的市民雖然身不能至,但也彼此心照。所以每一年靜坐,我都會在心裏自作多情地把他們那一份也坐上下,儘管我不認識他們。

我猜每年的這一天一定是大坑和炮台山一帶食肆生意最火爆的日子吧。集會開始之前,走進每間餐廳都是人山人海,而且身上衣著不脫黑白二色。集會結束之後,人潮回湧,小食店和甜品店生意好得要把桌椅開到人行道上;再一次,大夥身上的顏色還是黑與白。我們把「黑白分明」用最形象的方式鋪演到了大街之上。

那是種很難用言語說得清楚的感覺,不知道為甚麼,我硬是覺得這種時刻坐在這些食肆的香港人特別友善特別可愛。在門口外面排隊的人不急躁,一臉安和;在麵館那狹窄和潮濕的走道上擠出擠進,難免要撞到別人甚至踩到人家的腳,可是沒人生氣,相反地他們微笑以報。任何一個人提出搭枱的要求都不會遭到拒絕,所有原本坐得好好的食客都願意騰挪出更多空間。自古以來,同桌吃飯就意味着大家關係密切,所以我們都不太喜歡和不認識的人搭枱。可是這一晚不同,雖然我不真的認識你,但我從你出現的時機與地點,從你身上的衣物,以及你的眼睛認出了你;你係自己友。

偶爾你會聽到有人在另一張桌子上大聲慨言,痛斥「劉遵義可恥」,「超錯就超錯啦,起乜春錨?不知所謂」。就算你不隔桌搭腔,你也會會心微笑;抬頭再看,整間餐廳裏頭每一個人也都掛上了同樣的笑容。

這多少有點奇怪,明明大家是為了悼念而來,何以氣氛如此安祥,空氣中甚至帶了一絲微溫的甜意呢?說穿了也是自然,這就像一個大家族的後裔,經過長年流佈遷徙,四散至各個不同的地點,彼此終於漸漸斷了音信。忽然到了十年大祭的日子,一下子連遠至萬里之外的子子孫孫也都回來了。大家互不想說,可是就在開往墳頭的路上,你看到對方手上提了一隻紅紅的乳豬,他看到你揹了一袋水果;「啊,原來你也是……」,「是的,我是,你該不會是……」。是的,我們都是,我們都是同一群先人的後代。血濃於水,大家又怎能不在距離之間感到一股特殊的親切?每逢忌日,我們彼此相認,發現我們共同的根源。

今年這一天,我們去吃甜品。流過汗水,冰涼的甜食分外可口。不,應該說是每一次的集會與遊行之後的小吃都是特別好吃的,理由我無法解釋。再等一會兒,我們就要去中文大學迎接民主女神像了。於是我想起十多年前的忌日,我們護送國殤之柱去香港大學的那個晚上。經過數小時的焦急、吶喊,甚至身體上的碰撞,我們終於突破了港大校門的閘口。啊,那是個多麼美好的晚上呀,我們一路走在斜坡道上,一路興奮高唱《 We Shall Overcome!》。清晨,十幾個同學不捨散夥,反正沒人睡得着,乾脆一起去飲早茶吧。吃了甚麼我都忘了,只記得那頓早茶大概是我人生中最歡快的早茶之一,每個人臉上都勝利的光輝,毫無倦容。不曉得是誰惡作劇,打電話叫醒一個昨晚說自己太累了所以要回家睡覺的朋友,用我們凱旋的故事來恥笑他,好讓他知道自己錯過了甚麼。他聲線朦朧恍惚,不敢置信地問:「真的嗎?」。大家簡直笑翻了。

今年,這位朋友再度缺席,因為他在大洋彼岸當教授了。感謝互聯網,他一整夜跟蹤大家的行程,直到民主女神像安然豎起的那一刻,他留言「 Damn proud of my hometown!」;你完全可以想像他拍案而起的興奮模樣。他又錯過了我們的甜品消夜,可是不打緊,因為我們都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我們。縱然隔了一座太平洋,我們始終是同桌的祭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