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730-觀念】俄羅斯名記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的遺著《nothing but the truth》裡面,有一話寫得既自大又自傷,她說:「在巴黎,沒有人對我吼叫,沒有人跑過來刺激我,也沒有人說我是叛徒。每個人都崇敬我」。這句話傷感,是因為她在祖國受到的對待正是一連串的威脅和侮辱,沒日沒夜的挑撥恐嚇。只有到了國外,她才能感到一份記者的榮耀。然而,這段話也是自負的,因為她不只不把同胞的辱罵當成自己的失敗,反而還用它們證明了自己幹的事果然是對的。後來,安娜被人槍殺,倒在莫斯科一棟公寓的樓梯上。
歷史不乏這種記者的典型:勇敢無畏,不只對權力說真話,還要對被權力籠罩和洗腦的讀者說真話,終致應了那句老話,成了一個在祖家不受歡迎的先知,遭人敵視,為人唾棄,甚至以身相殉己所堅持的真理與正義。我想像他們在新聞史上的地位,就像古老傳說裡的英雄。安娜與她的前輩構築了一座宏偉的殿堂,奠定了我們所知的新聞事業之神聖體系。
有多少年輕人最初想當記者就是為了這個體系?不一定想也不一定能做得成烈士,但至少要是這個體系的一員,是先人之卜的從者,遵奉並且實行著堅定、勇敢、細緻和認真的美德。然後呢?然後絕大部分人卻都平庸地老去,甚或偶而收點小錢做點幫閒,客串權力的喉舌說權力愛說的話;也許偶而發少年狂,頂一回壓力,少說幾句謊話,頓時便自我感覺良好了不少。這沒有甚麼可悲的,這是現實。任何行業任何角色的光環都只來自塔尖少數人的閃亮,被這光芒吸引而來的,最終都只能埋身在那暗夜裡無光但是巨大的塔身,支撐起一座小小的塔頂燈光。
曾經,我很怕看見記者寫的感想心得,因為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開始流行自稱「小記」,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不只仰視他們採訪過的大人物,還要仰視他們親歷的一件事件(哪怕是一樁歷史性事件)。
這種自甘卑微的形像實在與我們所知的傳說英雄相去太遠;他們寫的那些東西又是這麼地細瑣,這麼地凡常,沒有任何驚人的戲劇效果,更談不上發人深省。
年歲漸長,我才知道「小記」這個自稱不是沒有道理的。世界如此無味,我們大部分人過得如此庸碌,誰有資格要求那些每日觀察世界,天天跟蹤吾輩生活的人,應該活出英雄的氣慨呢?所以,他們的挫折和困惑,我們也就不難領會了。我仍然仰慕英雄,但我更能認同那些和我很像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