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0日星期五

梁文道:飲茶時光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尾指應該屈摺起來,還是自然地往外伸出呢?這是個問題,是個禮貌的問題,這是個有關喝茶的禮貌的問題。

我說的是在英式飲茶的時候,持杯手應該如何擺放的問題。首先,用拇指、食指和中指這三根手指去輕輕把持杯耳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了。而無名指雖然派不上用場,但它多半也會順勢與食指和中指一起呈顯彎曲的形態。唯一有爭論的地方在於尾指。從肌肉的生理機制看來,這根小小的指頭會自然地往外突出,頗有一枝獨秀的派頭。可是十九世紀的貴婦卻嫌這個姿態太沒禮貌,顯不出上層社會的文明與自制,於是他們就刻意把它和其他手指一齊向掌心收攏。然而到了二十世紀初,風氣陡變,貴人們紛紛講究自然,開始討厭「過於造作」的禮節,所以屈摺尾指這個小動作就被認為是「故作有教養而可笑的矯揉造作」了。

我為甚麼要花上一整段文字去介紹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呢?那是因為它很能說明喝茶究竟是怎麼回事。正如人類學家艾瑞絲.麥克法蘭( Iris Macfarlane)所說的,喝茶本來只牽涉到一些很簡單的動作,「只需要花上一兩秒的時間,但這樣的動作無法讓準備飲料給賓客的過程中有太多社交互動,也不會有太多細節繁複的社交儀式。」而儀式卻是種深深埋藏在人類心中的渴望,所以無論是在英國、日本,還是茶的祖國——中國,喝茶都變成了一種遠不止是喝茶的複雜社交活動。

儀式需要與儀式相應的時間與空間,所以我一直對半島酒店的下午茶感到不以為然。不是它的道具不對,更不是它的茶點不美味,而是它的環境太過閉塞,原來挺寬闊的大堂總是被人山人海的場面弄得鬧哄哄的,非常違背下午茶的本義。我們今天所知的英式下午茶之種種規矩與形象,皆源自十九世紀中葉。那正是英國造園藝術的鼎盛時期,判斷一家人的家底和教養,看的不是他的大宅宏偉與否,而是看他家的庭園經營得優不優美。一場美好的下午茶,本該設在一道可遮陽的廊道,或者一座玲瓏通透的涼亭,能被清風吹拂,能聞鳥啼草香,更能觀賞四方綠野與遠方群山。下午茶與庭園就像是天生的一對璧人,彼此需要,並且能把對方提升到另一個層面,共同界定了英式優雅生活的理念。回過頭看,當你坐在半島酒店的大堂,正要擺開架勢研究尾指的問題的時候,卻見一隊遊客排成的長龍擠在一角,等着你的位子,你還能優雅得起來嗎?

空間固然重要,但時間也許才是喝茶的真正本質。就拿我們廣東飲茶來說吧,大部分人都把它當做吃點心的同義詞;也有人認為飲茶既然叫做飲茶,可見茶才是它的第一主角;更有人相信懸在半空的鳥籠與托着點心來回叫賣的堂倌,以及木製家具所共同渲染的氣氛是飲茶的不二本相。但我卻堅持,飲茶首先應該是一種時間的概念;就和西式的下午茶一樣,那是一段神奇的時光,在勞碌緊湊的日常生活裏開出了一片時間之外的例外時間。它是上午、中午,還是下午,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段時間裏面你無所用心,自然放鬆,既能與陌生人共桌交談,也能同枱飲茶各自修行;既能和一家老小閒話家常,也能放着伴侶不管低頭只顧自己的報紙。這麼飲下來,這一餐茶往往一不小心就從上午坐到中午,渾然不覺時光流逝匆匆。就算你在數字上坐得不長,可感覺上它卻悠然得近乎停頓,只有陽光在地板上靜靜擺過。

為了這段時間,我可以不介意桌上的茶具是壺還是盅,更可以忘記那隻蝦餃的餃皮到底摺了幾摺。可惜的是,比起好茶和好點心,這種已經失落了的時間觀念更難復現。想想看,以前我們在路上碰見朋友,急忙中還會言不由衷地說一句「得閒飲茶」;意思就是大家都忙,有空再一起忘掉時間吧。現在呢?你是不是已經很久沒再聽人說過這句話了?因為我們已經忙到根本忘記世上曾經有飲茶這種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