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區惠蓮
A:梁文道
Q:你的〈一個最後一代香港文化人的告白〉,傷了很多人的心呢!
A:其實我不過說出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以前大家沒發覺,是因為大家處身香港,習以為常。但文章並沒有叫人搬離香港,我要指出的是,大家再不能只作為香港的文化人,要同時是中國的文化人。……我這個想法在97前便出現:當年途經火車站,看到開往深圳的火車,忽然想到在97以後,香港藝術節便會變成全中國最大的國際藝術節,香港電影節也會變成全中國最大的電影節,回歸會使我們有新的定位。
Q:可是香港人還是不太信任中國。
A:可能吧,但我懷疑有多少人會堅拒承認自己的中國人身份。而且這不一定是身份認同問題……我們都處身在一個華文世界中做事。
Q:就算我們放得開,也不代表內地會接受我們,北京本身也很保守。
A:我們可以慢慢改變局面,不能只以自身出發,妄想內地主動向我們打開市場,應反過來考慮我們如何能夠幫助中國打開中原中心的侷限,例如我會經常在大陸介紹馬華作家、香港作家、台灣作家。……
香港文化人都是吃錦旗的
Q:這也跟你對香港失望有關?
A:無可否認我對香港失望,會鼓勵別人到內地發展,因為香港確實有其侷限。有一年,在賽馬會做PR的朋友請我幫忙找19位藝術家,為街頭馬匹雕塑設計外觀,我要求賽馬會能為藝術家提供物料和場地,工作十天,酬勞要有五萬元。但幾天後便收到通知,不需要我找了,原來香港藝術館有一個部門,當中幾位官員認為根本不需要五萬元,藝術家收到五千已很開心。另一個例子是,一位官員找一位畫家幫忙,畫一些A4大小的畫,讓外訪官員送給當地官員,作為紀念品推廣香港,但他的開價是一幅800元!
我評論文化政策十多年,同類事件亦重複發生了十多年。我不能理解,為甚麼藝術家就要受到如此的對待。到內地圖書館演講,以湛江為例,會給你數千元,香港圖書館則給你一支錦旗,好像以為藝術家和文化人都是吃錦旗的,不用吃飯。每一次跟官員打交道都會聽到他們說,藝術家有發揮的地方已經很滿足。想要做得專業一點,就會遇到這種情況。
陳丹青差點成了劉青雲
書展找我和馬家輝做書展大使,到大陸和台灣進行路演,宣傳香港書展,於是我到北京找了陳丹青、賈章柯,到上海找來王安憶、陳子善,這種級數的人物,跟我和馬家輝對談,介紹香港的書和文化。怎料到今年書展單位邀請的是郭敬明,大陸最暢銷的愛情小說作家,要他來教年輕人寫作,因為他是年輕人的偶像。可是他作品的質素是出了名的差,而最離譜的是,他的一本作品是抄襲別人的,被告上法院,最後敗訴賠款,但他不肯道歉,並表示替那個寂寂無名的人普及了作品,是幫了那人一把。當我在大陸找陳丹青這個級數的人物,它卻找來郭敬明,真是很embarrass。他們不是沒有錢,是沒見識。……
更有趣的是,我們到內地出使時,貿發局表示副總裁會一起去,雖然不同航班,但會一起坐經濟客位,也沒有安排交通工具到機場接送,我們當然沒問題。可是,當我和馬家輝在北京剛下飛機,便看到副總裁和他的助手從商務客位的出口出來,同時發現他們已安排交通工具,便問他們為何之前說沒有,他們竟反問我們:「你們沒有嗎?」好像我們不配跟他們坐在一塊,可笑的是,我們是他們的大使,最後唯有自行坐車到會場。然後,總裁在座談會的第一天便出醜了,與陳丹青見面時,把對方喊作陳青雲,我差點想跟他說,不是陳青雲,是劉青雲。另外,每場論壇開始五分鐘後,他們便拉隊離開。他們完全不尊重自己的活動,也不尊重台上的嘉賓,態度非常惡劣。後來,我認識的文化版記者表示對活動毫不知情,原來貿發局只通知了財經記者,財經版的覺得不關他們的事,便找來副刊記者,可是這種副刊記者只是來拿著數的,拿了便走。十幾年來跟官員打交道,實在有太多這樣的經歷。
宋以朗打算向公眾展示張愛玲的書信,便聯絡林鄭月娥,想找一些保育計劃中的舊建築,用作張愛玲資料館或紀念館。林鄭便答道,哦!張愛玲,我看過許鞍華改編她小說的電影,也算是不錯的作家,可是她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還有爭議性,不適合為她設館。I am so tired of it。我真是很累很累,很厭倦。(註)
是一國兩制帶來的條件
Q:你認為內地有香港文化人的市場嗎?
A:一定有。最近很多內地傳媒訪問我一個題目:香港文化人現象。甚麼是「香港文化人現象」,其實就是我、林奕華、林夕、阿霽、馬家輝等的香港文化人,在內地變得非常活躍,有很多演出,也出版很多書。內地人已留意到這個現象,甚至開始關心香港80後的問題,要我介紹相關作家。他們會關注我們北上以及受歡迎的理由,以我為例子,我做了香港文化人在內地最罕有的職業──時事評論員,其實香港一直有很多中國專家,但他們是對香港人講中國,我則是第一個對中國大陸講內地時事的香港人。以前內地傳媒訪問我,是想瞭解香港發生的事。現在訪問我,卻可能是關於山東、北京、西安發生的事。我有甚麼條件,可以在香港為內地人寫內地政治?正正因為我是香港人,可以補充到內地傳媒的盲點,正如魚在水中生活不會知道甚麼是水。這是一國兩制帶來的條件,我們既在一國之內,又不在裡面。
Q:有甚麼是你察覺得到,他們卻沒有?
A:我會留意一些很基礎的觀念問題,譬如說我在內地評論雜誌發表的〈「極少數」的迷思〉,「極少數」是中國政治語言中的常用字眼,它本來是個沒有價值判斷的量詞,但內地多用以形容壞分子,如極少數的暴徒、極少數的貪污,但絕不會以「極少數」來形容黨中央,雖然他們的人數真的很少,但你不能說「極少數的黨中央」。在中國政治語言中,大多數是好的,極少數是壞的,跟數量無關……另一個是角度問題,內地的時事評論不是歌功頌德、極為平淡,就是極為偏激、滿腔怒火。這是一個極權結構下,統治者與人民形成的同構關係,處身結構外的我,便可以其他的角度書寫,既不是官腔,亦不是激憤,是以第三種語言切入。香港存有的條件使她與內地產生差異,令我們可以做一些內地傳媒沒辦法做的事。
Q:張輝認為香港的侷限在於地方和人口數量上的不足,香港的文化政策只是一個結果,你有甚麼意見?
A:如果仔細觀察,其實香港一點也不小,以人口比例來看,七百萬人,跟一個北歐國家差不多,可是我們的文化絕不及他們的豐富和多元,原因不是人口不足,而是社會的主流太過巨大,過份單一……是經典社會學所說的mass society……加上香港的移民社會性格很強,無論是商界或社會的意識形態,只重視短期利益……我們經常批評政府不關心文化發展,其實商人也是。海外、內地、台灣都有商人義務資助文化事業的傳統,可是香港的富豪跟市民一樣,都是喜歡容祖兒,分別只是,一般市民聽演唱會要坐「山頂」……殖民地政府,也沒有責任協助香港本土文化發展……直至現在的LCSD叫作康文署,還是以康樂為先,認為市民都去「康樂」就不會搞事。……可是香港政府不認為意識形態的戰場是重要的,他們的政策是假裝沒有意識形態。
對於中國,我們欠缺具體感
Q:你覺得跟大陸人談中國問題,和跟香港人談中國問題,有甚麼不同。
A:…… 大部分香港人面對中國問題,都欠缺具體感。欠缺具體感會出現兩種情況,一種好像曾蔭權這樣,認為中國非常好,人民富足……另一種是堅決拒共,共產黨就是黑暗的。中國發生任何問題,毒奶粉也好,奧運開幕式的假唱也好,都會歸納為民主問題。可是他們在歌頌中國經濟發展,卻無視經濟發展付出的代價,還有持繼發展的可能性。
另外是抽象地反共,卻沒有瞭解中國現時面對的問題,並不一定關係民主,也不是政府可單方面、一次性地解決的。具體感是對中國有更同情的理解,不是同情政府,是同情那些活生生的中國人。
有些人會認為,中國內地媒體都是黨的口舌,在裡面工作便是媚共、投共。論理上全中國的媒體都是國營、黨營,都是口舌,但這就代表在裡面工作的人都是口舌的幫兇嗎?那你如何理解我認識的,每天戰戰兢兢,想衝破底線,用大量心力與政府周旋的內地傳媒工作者。……以鄧玉嬌事件為例,單單捍衛這個女孩的尊嚴,我們已經付出了很大代價。我有篇寫鄧玉嬌事件的文章被「槍斃」了,因為中宣部下令不能再談,我唯有換一個方法繼續談論,只不再提那三個字,我已經學懂很多種這類的寫作方法。我們付出了多少心力,扭盡六壬工作,然後你問我,你為甚麼不反共,這就是欠缺具體感。
一半文章不能刊登
Q:你在內地工作,有沒有一些人事或習慣是不能適應的?
A:各種審核制度,評審方法。我寫十篇只有五篇能刊登,其餘的只能放在網誌。在大陸寫東西一定要有韌力,我也不會怪那些編輯,其實他們也很無奈,想想《南方週末》、《南方都市報》的員工,他們有更多的稿被丟掉,但他們仍然堅持。最「大鑊」是審查根本沒有規則,上年能寫的,今年突然不能寫;今天不能寫的,明天可能又可以寫。有時可能是一個領導看後不高興,好像胡錦濤看《色戒》,作為演員的湯唯,忽然成為被禁的人物。
Q:你說在內地寫評論得到的回應是比香港的多。
A:是多很多,不少是很嚴肅的,而且寫得很長,但不一定是好事……不過是從側面反映了一件事:現時的中國大陸,是一個人人都想做作家、沒有人想做讀者的時代。只看題目,就已經寫很長來回應,大家都喜歡表達,也沒有人留意別人的意見,於是就說一些更激烈的言論來吸引人。例如把題目寫成「曾蔭權沒良心」,但已經有太多人這樣寫,於是進一步寫成「曾蔭權是隻狗」,另一個又寫成「曾蔭權該殺」,再來是「我明天去殺曾蔭權」,而最終點擊率最高的,可能是「我剛剛殺了曾蔭權」。
這幾年是真正北上的機會
Q:你是否覺得香港人北上太遲,抑或會覺得這已經是我們最後一條路?
A:如果包括大眾文化的話,香港文化北上現象,其實早已開始,只是當時的文化人沒有太關心這些事,大陸也沒有相對寬鬆的自由環境,沒條件北上。記得1998年與榮念曾到上海搞一個裝置藝術展,在展覽前一天,以博物館停電為由,迫使展覽不能舉辦。面對新事物,內地的反應十分緊張,單單聽到「裝置藝術」四字已經害怕。那時我跟北京文化部官員談起,說中國的裝置藝術很流行,他們一邊進餐一邊回應:「對啊,現在樓盤很多,很需要裝修。」以前的香港文化人是沒有北上的機遇,真正的機會不過在這幾年間出現。以前能進入內地的,都是商品化的一種。我沒有覺得太遲,反而是給內地一步一步瞭解香港文化,最近內地傳媒對香港的印象已經改變,不會再認為香港是文化沙漠,漸漸留意到一向被大眾忽視的另一面。
Q:你覺得大陸、北京的空間比香港的好嗎?
A:不會,雖然大部分剛北上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又或者一些老北京人,如陳冠中,他非常喜歡北京。但這關係到你想做的事,譬如像我做評論的,我會認為香港比較好,我需要香港。舉一個例子,我在香港上網,可以到任何網站,可是在大陸,我平常要上的網站九成不能打開,自由的空氣差很遠。艾未未曾邀請我搬到草場地藝術區,那些四、五千尺大,十幾尺高,月租不過四、五千元的單位,難以在香港找到。但我會建議那些想靜靜地作畫的香港藝術家,那裡的環境絕對適合他們。這是因人而異的,我在香港的房子很小很逼,前陣子才被倒下來的書櫃砸傷,差點變成羅志華,但我始終喜歡在香港。
Q:你覺得香港可在大陸進行文化移植嗎?
A:香港文化人不要太大野心,將目標定得太高,就如我寫時事評論,不過是做一些我覺得對的事。今天的中國是一個中原心態很強的國家,在此底下,南方只能處身邊緣,我們應該重拾自己的文化,像70年代時,我們很喜歡用「省港澳」,足以說明香港的定位在於這片三角洲:省城、香港地、澳門街。最近,「省港澳」又回來了,變成了珠三角。我們不一定要到北京,珠三角本身已很豐富,在中國現代史上,這裡最反骨,最顛覆,最開放,一直走在最前。中國現時最開放的傳媒,同樣是廣東幫,香港大可以與他們合作,而不需要都到北京。只有在香港做事,才能打著鮮明的旗幟,例如美國三藩市的藝術家,跟紐約是不同的,正因為各有各的本土文化。為甚麼我們不能在香港做一些本土的事,給全中國看。北上可以是建立溝通管道的機會,而不是遷移基地。
Q:「為香港第一代文化人指路」,是甚麼意思?
A:如果「香港文化人」的定義是,這個人只能是一個香港文化人,這個概念應該到我這一代終止,成為最後一代香港文化人。新一代的,20出頭的,當然也是香港文化人,但他們不能再只是香港文化人,同時是中國文化人,能同時具有更多身份,最少,多了一個選擇。
註
本刊就此事去信林鄭月娥,發展局嚴正指出,林太表示「從沒有就有關張愛玲的文學地位問題發表任何的官方或個人意見」,同時表示不認識宋以朗,也沒有接過他的電話,但馬家輝則曾就設館一事致電查詢,林太當時向他提供了以下資料:
(1) 發展局已推出「活化歷史建築夥伴計劃」,讓非牟利團體以社會企業的形式活化再利用政府歷史建築。舉例說,第一期計劃內的荔枝角醫院,將交由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活化為「香港文化傳承」項目。有興趣又合符資格的非牟利團體可考慮申請稍後推出的建築物。
(2) 政府產業署及市區重建局亦擁有某些歷史建築,如得到相關政策局(負責文化工作的政策局是民政事務局)的同意和支持,非政府機構可申請租用這些建築物作有關政策局支持的用途。
本刊另去信馬家輝,他指致電林鄭月娥問及設立張愛玲紀念館的可能性時,林太的反應是呆了一下,然後表示她知道張是個跟香港有關連,很出名的作家,也看過許鞍華拍張愛玲的電影,並多次強調張愛玲沒有留下實在的空間、住所、故居之類,很難設館,認為張愛玲是否值得紀念,恐怕仍有人有不同意見,但表示如果民政局支持,她亦不會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