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7日星期五

梁文道:煞割令

讓我們先來上一點語文課,看看各種歐洲語言裏「糖」這個字的單詞是甚麼:
英文 Sugar
德文 Zucker
法文 Sucre
俄文 Caxap
意大利文 Zucchero
西班牙文 Qzucar

它們的關係真是一目了然,一看便知其中有其共同來源,可見「糖」絕對是個外來語,而且連糖這個東西也是從外地傳入歐洲的。那麼它到底來自哪裏呢?答案可以在另一種更古老的語言裏尋得,那就是古典梵文的"Sokkhara"了。既然糖的原產地是印度,為甚麼後來印度又會把白糖叫做 Cini(中國的)呢?

剛剛去世的「國學大師」季羨林先生就是從這堆文字構成的問題出發,寫成了他一生中的最後鉅著,煌煌兩大冊的《糖史》。雖然連大陸的官方傳媒也把季先生稱做「國學大師」,但他實在不是;因為他做的學問是印度古代語言學,和中西文化交流史,而《糖史》就是最佳的見證了。

說起來,糖真是再微細再平凡不過了,平凡到我們幾乎以為它該是種打從開天闢地以來,就已經存在,而且亘古未變的東西。我們又幾乎忽略了它的滋味,以為那股慰解人心的甜是必然存在的,彷彿即使身處烈火包圍的森林,也總有上天會為我們降下點滴甘露,顯露出片段的希望,與脫離現世火宅的幻覺。

可是,糖始終是人工的成品,有其源頭,有其歷史,在幾千年的歲月裏轉變,遷移,轉化出不同的面目和形態。用這樣的眼光去看桌上一瓶白砂糖,有人會生起浪漫的浮想,滄海桑田般不可思議的浩嘆,也許就為它寫一首詩。而季羨林,則要替這瓶砂糖追溯身世,出入墳典,巨細無遺地繪出一張宏大的族譜。

白糖,或者準確地說,蔗糖;印度人做得最好。很久以前,他們就懂得把蔗汁煉製出不同等級的糖。例如 Khanda,一種質地純淨,顏色白亮的糖,今天英文 Candy的來源。製作過程到了最後階段,比 Khanda更白更純的糖就出現了,它的形狀宛如砂礫,所以用砂礫的梵文 Sakara命名。我們今天所知的砂糖,是兩千五百多年前印度人的發明。

中國人當然也懂得製糖,但比不上印度。而且季先生懷疑,甘蔗於中國根本是種外來植物,因為「甘蔗」二字可能是音譯。例如漢代文獻,「甘蔗」在司馬相如的筆下寫作「藷蔗」,東方朔稱之為「甘干甘庶」,劉向的《杖銘》則以「都蔗」名之。但凡一樣物事有好獎個聲音相近寫法不同的名字,它就有可能是外頭傳進來的東西。既然甘蔗在中土的歷史不長,以蔗汁做糖的工藝也不甚完善,聽說印度那邊的糖好,中國人自然要學他們的技巧了。

所以唐太宗派人召來印度工匠,傳授製造「石蜜」的法門。所謂「石蜜」,其實就是 Sakara。「蜜」這個字表明它不完全是乾硬的固體,還帶着柔軟的半液化的質感,有如浸過水的細砂,顯軟似泥。自此之後,中國人在做糖的技巧上才突飛猛進,越來越精,逐漸演化出今天的白砂糖。有意思的是,石蜜本來還有另一個名字,叫做「煞割令」,沒有石蜜那麼好聽也沒有石蜜那麼中國化,但卻保留了 Sakara的聲音。如果歷史沒有選擇「石蜜」,也沒有選擇「砂糖」,卻讓「煞割令」沿用至今,那麼我們就能在「 Sugar」和「煞割令」裏看到大家共同的巧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