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0日星期三

梁文道:慾望的幻想

曾經有一段日子,香港人以為樓市是個只會升不會跌的市場,人人醉心炒樓,又或者努力存夠第一筆錢「上車」,直駛快線飛黃騰達。那段日子香港最大的產業就是地產業,而香港經濟的主要產品就是樓房,許多商場原有的時裝店、遊戲行和小食肆都關門了,換上一間間小地產代理行,地產商帶人參觀新開發樓盤的「睇樓團」 變成了報名人數最多的旅行團,參觀那些修飾華貴的示範單位,想像日後的美滿生活,付出一個下午,得到一次精神上的滿足。

剛認識林夕時,我實在不敢相信他竟然也是這種人,這種庸俗的香港人。歌詞明明寫的那麼玲瓏剔透,洞悉世情,怎麼也會染上這等窮極無聊的癖好,四處跑去睇樓呢?但不由得你不信,他真愛睇樓,而且還愛上了搬家。明明已經住上了凡人豔羨的豪宅,但他仍然樂此不疲地搬,彷彿最美好的傢始終是下一個。可搬來搬去,他還是沒離開過香港。就像他在《我所愛的香港》裡所說的:「有生以來,我連一釐秒離開的念頭都沒有過。自小已很喜歡看香港地圖,並把火柴盒黨樓做樓宇,砌成太子道、彌敦道、窩打老道」。儘管如此,這位在當今華人世界裡有井水處便有他的著名詞人還是忍不住手,要在這幾年裡改行寫評論(或者以評論為注的雜文),批評一下他所愛的香港。

透過這批文字去看現在的林夕,我實在不敢相信他居然會把主要矛頭指向港人的購物狂心態(因為他自己就是購物狂),更不敢相信他會如此針對港人的買樓文化:「人生如寄,你以為那是你的房子,其實那不過是你在地球上生活的酒店。佛家所講的成住壞空,所講的住,是指我們肉身的暫住,但字譯的很真好。房子供滿後,身無所住,到了壞死,也離CHECK OUT日期不遠,性未達空,肉身也已成空。」

近年學佛,林夕漸漸變成另一個人,多了份自省,乃能在他和他所愛的香港之間隔開一層觀照的距離。他愛香港,然而香港是一個人人被廣告變成「潮流的羔羊」的地方,又由於他自己也是羊群裡的一分子,所以這份愛就要反覆提出來再三審視,他就得坦蕩檢索自己心裡的慾望了。

搬家搬成習慣的他承認「以看房為樂。每一次都接受一次誘惑,如果搬來這裡,我將如何裝潢,哪件家具該放哪裡,光是想像就樂上半天」。偏偏在某次搬家的前夜,他環視四周,才赫然發現:「在這佈滿身外物的紙箱堆中,說到底,我原來什麼都不要,只要一部電腦可以讓我繼續寫寫」。林夕的公開自省,也許是一整代香港人的心聲:我們多年追逐的,無非是種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