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15日星期日

梁文道:二十世紀的口述文明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一般流行這個講法,說現代知識界是現代傳播方式的產物。你在報紙雜誌上寫文章,也不知寫給誰看。但不知怎的,有人回應了,指出你的毛病缺漏。然後又出一人,替你說話,把指責逐條批駁回去。事情漸漸熱鬧起來,說話的人多,看的人更多。那批說話的加上那批聽話的,就叫做知識界了。在這個界裏,大家可以互不相識,但大家關心過同一件事,或者一系列的事與話題,而且全都覺得自己是關事的,有想法,也有立場。要是沒有雜誌,沒有書報,沒有電台電視互聯網,這些人如何曉得誰寫過甚麼?誰畫了甚麼?誰的新書怎麼樣?誰的思想精深廣闊呢?不知道別人幹過甚麼幹得怎麼樣,你就只剩下了自己,不可能產生「界」的意識。

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前現代的文人知識份子的聯繫方式。比方說鵝湖之會,朱熹與陸九淵是怎麼知道對方的呢?這場辯論的內容如何傳播出去,又傳了多久?又比如一個詩人大家公認是好,那個「公認」指的是甚麼意思?口耳相傳嗎?

北島和李陀編《七十年代》,請來三十人一起回憶自己的七十年代怎麼過。為甚麼是七十年代,那個夾在六十與八十之間特別模糊的夾縫般的十年?李陀說,那是因為「七十年代和一個特殊知識份子群體的形成有特別的關係……這一代人在青少年時期所遇到的成長環境實在太特殊了,他們的成長經驗也實在太特殊了」。我想其他讀者一定能比我看出更多更有意義的「特殊」,反正我最關心的,就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就是這代人聯繫結友的方式。而在這一點上,這代人確實是很特殊的。

北島在一九七○年春天和幾個「老泡」(藉病泡在北京的知青)遊船頤和園,其中一人挺立船首誦詩,是首現代詩:「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當灰燼的餘煙嘆息貧困的悲哀,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後來的大詩人感到某根神經觸動了,立刻問作者是誰。原來,是郭路生。沒有詩刊的年代,原來是這樣的。

出版物不多,看得見的更少,所以當年流行黑市換書。韓少功說:「比如一套《水滸傳》可以換十個像章或者一條軍皮帶。俄國油畫精品集或舒伯特小提琴練習曲的價位更高,手裏只子彈殼或像章的人根本不敢問津」。沒想到那竟然還是以物易物的年代。儘管如此,價值判斷也還是很準確,子彈殼的確沒法和舒伯特練習曲相比。

我還注意到閒聊的重要。這代人都愛聊,那不是無謂的idle talk,而是真能長見識的機會。正如韓少功所言:「這些閒聊類似於說書,其實是中國老百姓幾千年來重要的文明傳播方式。在無書可讀的時候(如文革),有書難讀的時候(如文盲太多),口口相傳庶幾乎是一種民間化彌補,一種上學讀書的替代。以至很多鄉下農民只要稍稍用心,東聽一點西聽一點,都不難粗通漢史、唐史以及明史,對各種聖道或謀略也毫不陌生。」

這是人類史上罕有的現象。明明已經進入了電子化的大眾傳媒時期,可有一個國家的一大批人集體回到口述文明的狀態。這個時期不像宋朝那麼久遠,很能為我們提供材料與活生生的見證,瞭解口耳相傳的網絡怎樣建構出一種知識界的芻型。

我想起甘陽在《八十年代訪談錄》裏對查建英說的話:「……知青的交往是非常擺譜的,很挑人的,就是知青之間,一開始就想:我看不看得上你啊?你到底行不行啊?」初見面,如何得知對方的份量呢?原來「……有一個口耳相傳的圈子的,會越傳越多的,你在這裏,別處人家會知道你,很微妙。流傳實際上是很廣的,可以傳得很遠的」。所以人物還真的都是傳說中的人物。不一定是寫了甚麼很厲害的文章,而是說過令人叫絕的話,人家記住了,一傳十,十傳百,有時還會變成全國知青皆曾聽聞的角色。

然而,我始終不懂,那些閒聊的局是怎麼開的呢?地下沙龍又要如何組織?當年住在北京的李零也是搔破了頭也想不通這個謎:「我們分住各處,怎麼約好了往一起湊」。沒有電話,「這可比沒電視、沒冰箱、沒洗衣機那陣兒我們都是怎麼過的,更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前陣子和陳丹青夫婦吃飯,我也提起了這個問題,陳夫人說他們用走路騎車的辦法親自挨戶約局。李零則對此半信半疑:「總之,大家都相信,所有聚會,都是就近串聯,不管是腿兒走,還是騎車溜,一傳十十傳百,能把消息傳到……是這樣嗎?我怎麼記不起來?想不到,這等小事,已如『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完全屬於史前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