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26日星期五

梁文道:水果該怎麼吃

舒國治曾經對我說,世界上最擅長切水果的,就是台灣媽媽。這句話我一開始聽不大懂,不就是切水果嗎?還有甚麼擅長不擅長的,更說不上世界第幾這麼嚴重吧。後來我才開始注意,水果一物,果然大有學問。

在中式酒家吃飯,往往有最後上果盤的習慣。一般人吃到這時候早已飽脹不堪,根本不會在意那水果好不好吃,新不新鮮,只把它當做一種消滯的工具,或者必要的養分均衡補充劑。相反地,到高檔的日式料理用餐,水果卻是一種價比貴重魚料的甜品,需要食客全神以待。許多館子完全沒有雪糕一類的勞什子,只用幾粒士多啤梨或幾片蜜瓜做甜品,但就是能叫大家譁然,覺得自己正在品嚐天下奇珍。

表面上看,這是材料的關係。那些日本水果通常是來價高昂的溫室作物,等閒一顆柑橘在超市也能標上過百元的價碼;這當然值得大家慎重欣賞。但這也是日本料理的精髓(或者狡詐),一切以食材為主,怎樣最能讓它保持原味就怎麼做,只要東西好,儘量不加工地把它完整呈現出來,竟然就成一道獨立的菜餚了。相反地,在我們中國食制的習慣裡,這種手法等於「冇做過嘢」;不經任何烹調技術處理的東西又怎能算得上是菜呢?所以在吃中菜的時候,果盤絕對不能算是一種甜品,反而更像伴茶的Petit four。

法國菜在這方面也很接近中菜,廚師任何時刻都要留下他的簽名,一道生鮮的果盤一定搬不上枱面。老牌名店「大伊風」(Taillevent)就有一道水果甜湯,看起來就像泡在水裡的一碗果盤(甚至令人想起罐頭雜果),似乎沒有經過加溫等種種程序。可是不知怎的,一吃起來,它們竟比一般果盤更「果盤」。我的意思是這些切開了的水果全是水果的「理型」(ideal form),那片秋梨要比平常吃的秋梨更鮮爽,那粒葡萄要比一般的葡萄更甜也更酸;它們如此甜美,不止不失原味,反而各自呈現出自己最完美的狀態。再看那碗甜湯,淡淡的透明的粉紅色,有點玫瑰水的氣味,它本是極好喝的飲料,另一方面卻又保存了浸泡在裡面的各種水果的原味。我想這大概是我吃過的最好的「雜果」。

材料的質素就不用說了,到底廚師用了甚麼辦法去逼出它們的原味精華,又怎樣使它們共存而不互奪其真?那些水果被施了甚麼魔法嗎?那一碗水裡又有甚麼秘密?這是我想了很久都解不開的謎。(水果該怎麼吃二之一)


吃水果的純粹與不純粹

小時候我在台灣常見賣水果的會附送一小包調味料給顧客,裡頭通常是化學製造的「話梅粉」,甘甘酸酸,可以為不甚鮮美的水果添上幾許別樣的風味。道理就和吃西瓜沾鹽一樣,鹽巴的鹹味透過對比,能夠吊出西瓜的甜。到了美國,我又很驚訝地發現當地人喜歡拿士多啤梨去點忌廉,以其豐膩的奶甜緩和士多啤梨本該具有的微酸。當然啦,美國人那麼怕肥,那忌廉肯定是用低脂植物油做的;雖然他們最後還是長得很胖。

純粹主義者絕對不會欣賞這些手段,他們相信水果就該原汁原味;如果東西本身不好,就得認命;假如材料全是上品,又何必錦上添花,甚至愈多機巧愈糟糕呢?吃水果的最好辦法,就是直接到果園嘗鮮,不止不剝皮,連洗都不用。要是能把果子的裡裡外外全都利用至盡,那就是更妙了,例如吃完柑橘留下果皮曬陳皮,啖盡榴槤再用外殼盛水權作消熱涼茶。有些人甚至更極端,乾脆不吃溫室水果,因為他們相信「真味」;天然的葡萄本來就該有股酸澀味,若是把它變得甜如蜜,那還不如直接吃糖算了。

我想他們一定也不欣賞水果拼盤。可是嘗過上好的果盤之後,他們還會不會堅持自己的信念呢?

有一回我去台南,發現滿街都是冰果店,除了鉋冰,就是果盤,吃果盤的人竟比鉋冰還多。於是我也跟人打聽,找了家老字號試試,然後我才明白舒國治那切水果也有學問的道理。首先,水果是要講時令的。你去一般酒店餐廳,常見的花樣來來去去就是西瓜、蜜瓜那幾款,而且長年不變。但人家講究的,必得依季節搭配出最佳組合,不當造絕不奉客。其次,比例也很重要,哪一種水果放得多哪一种放得少都是學問,若是每種數量平均,就顯不出店家搭配的心思了。再來自然就是店家懂行,會挑。水果到處都有,為甚麼還有那麼多人跑到店裡專門吃果盤呢?主要是因為自己認識的果農商販不如人家多,對水果的認識也不及人家深,買回來的東西一定也沒這等質素。

最後才是下刀切片的技藝。本來切水果談不上甚麼刀工,除非是為了中看不中吃的那種花式雕飾,硬要在一顆蘋果上剜出一隻蝴蝶。但是可別忘了,就和切刺身一樣,水果也有部位之分。同一枚果子,從皮到核,酸甜甘澀層層都不同;一刀下去,可以把不同層次的味道全部包涵在一大片果肉之中,也能用一小塊果肉集中呈現某一種味道。所以切水果其實就像切魚,是一個選擇的問題。某些冰果店有本錢,不怕一大個西瓜只切出一小堆上桌,因為剩下的它還可以拿去榨汁。

其實這麼吃是有點「折墮」的,我家有位老長輩就是如此。民國年代他仗著家底豐厚,不事生產,過上揮霍無度的生活,還染了鴉片癮,純粹是個頹廢的公子哥兒。別人先把新疆西瓜鎮在井水裡冰了吃就已經很不錯了,他還要人把瓜剖開再挖出瓜心那一小團肉,然後只吃這一團最甜的,剩下的則棄給下人分了吃。解放之後,他沒能逃出來,到了鬥地主的那段日子,聽說他受不住飢餓,吃泥巴吃得活活撐死。(水果該怎麼吃二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