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莎士比亞書店》不是雪維兒.畢奇的自傳,它的結尾也是莎士比亞書店的尾聲。可是就算到了末日,它仍然是傳奇。
二戰爆發,德軍入城,畢奇那些說英語的朋友多半遊回老家,而說法語的那幫則全部成了地下反抗軍。一開始書店還在營業,直到有一天,一位德國軍官走進來指名要買喬埃斯的《芬尼根守靈記》(多高的品味呀,就和我們印象中的納粹一樣,就算滿手血腥照樣可以彈一手漂亮的貝多芬)。可是畢奇不賣,她說店裏只剩一本了。於是這位軍官火了,聲言要帶人來充公整家店的東西。最後畢奇進了集中營。
一九四四年八月尾,盟軍快要打進巴黎,畢奇也早被釋放,那陣子她還回到了劇院街。二十六號那天,一輛吉普車停在書店門口,畢奇「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叫喊:『雪維兒──』那聲音傳遍了整條街道」,原來是海明威﹗「我衝下樓去,撞上了迎面而來的海明威。他把我抱起來轉圈圈,一邊親吻我,而街道窗邊的人們都發出歡呼聲」。然後海明威問她還有什麼可以做,她就請他解決仍在劇院街屋頂放冷槍的納粹狙擊手。一生以好鬥的男子氣自豪的海明威二話不說,招呼了幾個同行的大兵上樓,「接傳來的是劇院街最後一次槍響。海明威和他的人馬下來後又開吉普車走掉了──海明威說,接下來要去解放麗池(Ritz)飯店的酒窖」。這一天,史稱「海明威解放劇院街的那一天」。
就是這樣,巴黎光復了,莎士比亞書店的故事也結束了。心灰意冷的畢奇沒有再把店子辦下去,二十年後,她把這個神聖的名字交託給喬治.惠特曼,讓他延續一家巴黎英文書店的血脈。雖然後者也是群賢畢至,聲名大噪,但始終及不上第一代的光采。書店憑讀者留名,畢奇的莎士比亞以紀德為第一批會員,以海明威的解放而告終;一般書店往來無白丁,它卻是往來盡名家,恐怕在整個二十世紀西方書業史上都找不到第二家了。
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撇開店子辦得好,店主有魅力這些難以深究的理由不談,我想主要還是時代使然。回想二戰之前,巴黎仍是全球文化首都,英語世界有點志氣的文人作家都想去那兒混一陣。當他們到埠之後,這家罕有的英文書店自然成了會館。更可注意的是一座文化首都的包容與自信。讀《莎士比亞書店》,你會發現許多法國本土精英居然都是它的常客,他們不像最近妄言美國沒文學的那位諾貝爾獎評審那麼自大,以歐陸為中心;相反地,他們對愛爾蘭人和正在崛起發亮的美國文學充滿好奇心。
有時候那種好奇心甚至熱烈到了明明不懂英文也老要來逛的地步。例如詩人列昂──保羅.法格,他來書店不是看書,而是為了碰那幫包括英語作家在內的「好傢伙」。其中一個住在樓上的「好傢伙」因為工作不願開門,一抬頭竟發現法格從窗外盯他瞧;原來他弄來了一道梯子,自己爬到人家窗口!
老世界的英語書店既然聚一群新世界的新銳,它自己的英傑也就自然跟過來湊熱鬧了。這是獨一無二的歷史契機,大戰一過,歐洲盡成廢墟,美國趁勢而起,紐約漸漸取代巴黎,曼.雷等人也都到了大洋彼岸定居,莎士比亞的故事就很難繼續說下去。
一個老外開書局,我們當然會聯想起在上海賣日文書的內山書店。雪維兒.畢奇替喬埃斯出了《尤力西斯》,內山完造也幫魯迅出版了不少東西;喬埃斯把莎士比亞書店當辦公室,魯迅也用內山書店來會客。一部英文小說要在巴黎出版,是因為當時的英語世界太封閉;魯迅的中文作品要在上海這個「半殖民地」面世,而且得靠一個日本友人協助,則是那年頭中國政治情勢的悲劇。保守的英語世界把自己的天才趕到了巴黎;比較新潮的日本卻用它的出版品引來一群求知若渴的中國知識份子。如果有人把這兩家幾乎同代的書店放在一起,為它們寫一個既平行又相異的故事,那該有多好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