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730-觀念】那天我在北京機場一座自動咖啡機前喚來一位侍應,告訴她咖啡賣完了,她看也不看地迅速回應:「有呀,怎麼會沒有?當然有」。等到她自己仔細查看過以後,才發現咖啡果然倒光了,於是她沉默地為這座機器裝上一袋咖啡豆。其實這也不是甚麼很不尋常的奇事。我們坐計程車,要是發現車子震動得有點不正常,司機一定會說:「沒事」。奶粉吃得孩子生了腎結石,負責官員卻在大規模檢測開始之前,就信心滿滿地告訴大家:「出問題的只是極少數產品」。
這又令我想起中央電視台轉播奧運開幕式的解說,據說他們後來做了內部檢討,承認當時的表現的確不夠好。我幹電視這一行,很明白他們的問題其實出在讀稿;事先寫好一篇激情澎湃的稿子,再把它高昂地朗誦出來,完全不顧當時現場的實況。於是觀眾看見的,和他們聽見的,彷彿來自兩個不同的星球。這是一個語言文字與真實世界嚴重脫離的國家。前人花了一萬多年努力去命名世間的每一樣事物,例如一頭山林中的走獸,一座架設在河道上工具,一種曖昧的情緒,甚至海面上突然升起的風暴形態。到了現在,這一切名字卻像黏力失效的小紙片,從它們所在的東西上逐一剝落。
所以我們開始習慣不再相信言詞。滿街的標語,我們當作裝飾。課本上的教訓,我們當作考試過關的口令。甚麼「國家名牌」、「免檢產品」,我們當作是產品包裝裡的圖畫。甚至連我們自己也變成了在真空之中戲耍修辭的高手,公司辦的一切活動都是「盛大」的,到訪的賓客一律是「尊貴」的。國營商店的牆上稱我為「親愛的顧客」,但裡頭的工作人員則用「喂」這個單詞來呼喊我。
我很難不想起哈維爾在《無數者的權力》中所說的那個著名故事,一個市場上的蔬果販在店舖裡打出了「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標語,但這句話到底和他的生意有何關係呢?它是他的理想嗎?他真心信仰這句話的力量嗎?恐怕不。可是他仍然無可無不可地掛上了那面標語旗。如果每個人都以類似的態度對待言詞與事實的隔離,這個社會不只是個信任匱乏的社會,它還必然會滋生出一種犬儒的冷漠。對於種種明明背離了現實的描述和形容,他們會說:「這真是沒辦法」、「反正事情就是這樣了」。
齊澤克如此總結包括捷克在內的前東歐國家:「對官方意識形態的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正是政權真正希望的──對於該政權來說,其滅頂之災是它的臣民把它的意識型態太當真了,並且將其付諸實施」。雖然很多人都過早地衰老,常常世故地勸說我們「不要太天真」。可是我依然以為當一個產品說它是安全的時候,它就應該是安全的;當一個人稱自己是公僕的時候,我們就要以對待公僕的方式去要求他。天然綿線已經不是天然的了,甚至蛋白質也不再是蛋白質了。假如連我們自己也不試圖活在真實中,任由成熟的犬儒蔓延;那麼遲早有一天,「人」這個字的意義也要淪為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