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報-閱讀周刊視野】原來,1906年4月18日清晨五點十二分發生的舊金山大地震和中國人也有很大的關係。當時,這座城市仍然被稱為金山,數之不盡的中國人懷著黃金夢渡洋而來,結果卻成了奴隸般的苦力。那個年頭的舊金山並不以自由開放平等的氣氛著稱,中國人雖然提供了大量的廉價勞動力,但還是飽遭歧視。災後六天,舊金山就出現了一個委員會,專門探討如何安置被毀的華人小區,他們打算違背華人的意願,把他們挪出市中心。
結果令人意外,即將覆滅的清帝國居然為她的海外子民撐腰,透過駐華盛頓的使節提出華人有權住在任何他們想住的地方,否則不只會破壞紫禁城與白宮的關係,還會影響跨太平洋的貿易。於是就有了留存至今的舊金山唐人街。不僅如此,由於地震和隨後而來的大火幾乎焚毀了所有官方文檔,所以當局再也無法區分移民的合法與否,即使他們花了很大力氣去審核資格,各式各樣的「紙上親戚」還是源源不絕地從大海彼岸湧入。經過1906年的地震之後,舊金山華人的數目有增無減。
這只是西蒙·溫切斯特(SimonWinchester)《世界邊緣的一道裂縫》(ACrackintheEdgeoftheWorld)里無數小故事中的一則。西蒙·溫切斯特是老牌記者,最出名的事跡是在福克蘭群島戰役里被阿根廷軍方俘虜。後來他成了暢銷國際的報告文學作家,題材廣泛,從《牛津大辭典》的誕生、《現代地圖》的出現、《長江的歷史》,一直到最新出版的《李約瑟傳》,每一本書都寫得相當好看。
錢鋼的《唐山大地震》已成經典,不用多說。相比之下,西蒙·溫切斯特研究舊金山大地震的先天缺陷是他不能在當年親赴災區,少了一份災後報告的臨場感,也自然沒有錢鋼那股動人的悲憫之心。但是他擅長利用大量的材料和文檔去重構歷史,把過去的事件複現眼前,甚至連地震發生的那一刻,也歷歷在目地寫了出來:「只有一個英國人提供了可證實的記錄,他的名字是喬治·戴維森。而他就像其他科學家一樣,帶著冰冷的抽離感寫下了關於這件事的報告。他小心標識了事件發生的時間:突然間,沒有任何警告地,他的房間和整座房子所在的地面都開始以一種巨大的,逐漸增加而且不可控制的力量搖擺。他知道這是地震……戴維森教授一定和其他人一樣恐慌,但他是個受過專門訓練去觀測的人,他立刻知道什麼事情發生了。所以他無比細心地盯著他的手錶。然後他報告,那是五點十二分零秒。可是為了準確起見,他又以天文學家那種格外的小心補充,這個觀測‘應該有兩秒左右的誤差’。這包括了從他掙扎起床,跑到桌上看表為止的時間。」那個年代的設備和技術不比今日,所以戴維森教授在睡夢中驚醒做出的倉促記錄就此留在史案上了。這場奪去五千人性命,使美國保險業陷入空前危機的巨震(賠償金額的記錄到幾年前才被卡特列那颶風打破),不只改變了地震研究和預防的歷史,甚至間接催生了美國的現代金融體制。但在今天的中國人看來,它留下來的另一種教訓顯然更有意義。
地震發生之後,幾近全毀的舊金山市民立刻全力回複自己的生活秩序。其中最令人欽佩的是郵局的四十多名員工,他們在大火中以超人的能耐力保郵政大樓不受波及。兩天之後,舊金山美國郵政宣佈復工。他們把車子開進難民營,不管是書頁、報紙的碎片,包裝紙的殘角,還是扯下來的衣袖口甚至木塊,只要寫上地址並且貼上兩分錢郵票,災民就能把自己的消息傳給外面世界的親友。整場災劫之中,沒有丟失任何一封信件,這是美國郵政史上最光榮的一幕。
可是問題就出在舊金山人太想回複正常。政府急於重建,生怕投資者對這座正在崛起中的大城市失去興趣,於是對外誇大火災的毀滅力量,卻淡化了地震的角色。房屋重建的速度蓋過了質量,許多在短短半年內蓋好的房子,其抗震能力竟然還不如震前的老房子。重新在廢墟中站起來的那批建築一直是舊金山市民頭上揮之不去的陰雲,直到今天。
然而所謂的正常,在宇宙的尺度面前,又是多麼的微不足道呢?西蒙·溫切斯特在牛津大學主修地質學,擅長把複雜的地質學變成人人能懂的故事。在書的一開頭,他就別開生面地離開地表走向太空,為的是要告訴我們發生的兩件大事如何改變了人類的地球觀:一是人類登陸月球;二是地質學上「板塊構成說」(PlateTectonics)的提出。人到了月球,遂能首次站在外面回望自己的家園,用照片使我們在感官上領悟「一個地球」的美麗真理。而「板塊構成說」,則不只為「大陸漂移」思想提供了更正確的解釋基礎,還突破了地表的面具,令人類更深入認識到這個星球那永不停歇的翻騰內在。
在這樣的尺度之下,地震對渺小的人間而言或許是異常的,但對數十億年來不斷移動的地殼而言卻是正常的。如果有人在1906年4月8日的清晨五點十二分從月亮上觀測地球,他會發現北加州一帶忽然輕輕甩動了幾秒,然後附近的海面猶如打水漂似的泛起了極輕微的漣漪。如果你真想在月球上用望遠鏡盯著這一幕,你一定要落足眼力,因為那一刻的震動是這麼的短暫、這麼的微弱;一不留神,便會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