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二○○八年度香港書展的入場人數再創新高,達至八十三萬之眾。與此相對的,則是香港出版界萎縮的大勢不可擋。所謂萎縮,指的不是出書的種類和數量,也不是出版商的營業額與利潤,而是出書的範疇跟版圖。
十年以來,我們目睹了內地出版力量的崛起。回想上世紀八十年代,香港人若要看簡體字書,為的就是趕上「文化熱」;除了學術和嚴肅的文藝讀者,一般人並不愛看那些廉價而且較為粗糙的印刷品。可是現今的大陸圖書,不只設計精美,紙張和印製的技術也開始直追國際水平。尤其書的類型,在精英與庶民的兩端之間,拉開了極闊的光譜,文史入門、科學普及、生活常識,要什麼有什麼,其多元程度快要趕得上台灣的水準了。
到了海外,像法蘭克福書展這種國際版權交易大會,財雄勢大的內地出版集團更有橫掃千軍的氣派,規模本來就比較小的香港出版社和正在經歷泡沫危機的台灣同業恐怕不是競爭對手。如此一來,外文好書版權首歸內地大集團之手,應該只是時間的問題。常逛香港書店的讀者都曉得,許多國際暢銷書的中文版,簡繁二體幾乎是同時面市。最可怕的是部份擁有內地市場的港台作者也在大陸出書,往往港版出了不到一年,內地版就跟來了。假如你不是那種要在第一時間看新書的人,又不太介意簡體字,何不多等個一年半載,用遠為低廉的花費買本質素也不算差的內地版呢?而且,這兩者間的時差應該只會日益縮短。所以我猜測,再多十年,內地圖書或許就會成為香港書市的主流了。屆時,香港出版業就只剩下兩條大路可走,其一是些特別具有本地色彩的讀物。這個趨勢,在香港出版界的龍頭三聯身上特別明顯。曾幾何時,它也出過不少文史社科類的普及好書;可現在,它主打的全是和香港有關的東西。
第二條路,則是逆向操作,北望神州。走一趟機場車站,巡一遍大書局小書屋,你會看到各式各樣的「李鵬揭秘」、「官場情婦」,它們就是香港的強項了。剛開放自由行的時候,很多人都料不到內地遊客竟然是股改變香港書市的力量。奶粉和名牌之外,大家都沒想到原來書籍也是遊客的必買禮品。那許多內地出不了買不的書,那許多政壇揭秘第「N」隻眼看中國的書,甚至是少數遊客來港的目的。正如自由行救活了其它零售業一樣,自由行也讓幾家專出這類「禁書」的老店重獲新生。
「禁書」是個範圍很含糊的書種,它可以是純屬謠傳式的八卦秘聞,也可以是認真嚴肅的傳記研究。又有些時候,它根本就是大陸作者在大陸出過的書,但是到了香港才換了更全面更徹底的真面目。唯一可以界定「禁書」的,是由邊境的海關;凡是被他們發現之後要沒收的,就是我們所說的禁書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海關弟兄縱是再神通廣大,也絕難徹底殲滅禁書於國境之外。不說別人,光是我就不知幹過多少回這等走私偷渡的壞事了,有時是自己看看不小心入了境,有時則是別有用心帶上去「學術交流」。偶而,只是偶而,我也從上頭替作者帶過一些書稿回來,目的是交給香港出版。
這個香港也曾是七十年代台灣文化人心目中的香港。彼時台灣正在兩蔣威權治下,馬列恩毛、魯巴郭曹,俱為禁書不在話下;就連朱光潛湯用彤等學者也是「留匪文人」,不得入境。於是要更全面地認識中國,必得經過香港中轉。更誇張的,是一些台灣作家也要在香港出版關於台灣的書。難怪詹宏志等台灣文化界大老回憶起來,也要感激昔年香港的蒙之功。
香港,一向是現代中國思想界文化界的後花園。內戰以後左右不吃香的文人要是不去海外,就只能來香港獨立綻放。或者人來不了,書過來,例如陳寅恪先生晚年著作,首發之地便在此城。大家都說這裏是文化沙漠,偏偏在這過去的幾十年裏,它是兩岸間的唯一綠洲。我們又是想不到,香港現在還保留了這種早該消逝的歷史地位。很多內地人動輒就說港人不懂國情,然後他們卻要用自由行的方式來此認識自己生活的土地。
以前的香港人一般並不太在意自己的特殊,總是籠統地把那些琳瑯滿目的書模模糊糊扔作一團,也欠缺眼力明辨其中的真假龍蛇。不過,我們現在可要振作精神了,因為這可能是香港出版界甚至知識界的光明大道。比方說楊繼繩先生的《墓碑》,乃一部紀錄「大躍進」饑荒實的力著,內地讀者看不到也就算了,香港媒體又怎能不注意呢?中文大學出版社的十卷本《中華人民共和國史》更是今年全球華文出版界的頭等大事,即便它有不能掩瑜的點點瑕疵(日後再和大家詳談),但觀其作者陣容之盛(在楊奎松、高華等名家以外,尚有些化名寫作的高手),引用材料之廣,實在是一套令人翹首以盼的鉅著,可香港人還是把它給忽略了。再說遠點,香港還有王紹光、甘陽、北島、錢鋼、金觀濤、丁學良、張隆溪等文化學術界的領軍人物,中文大學、香港大學、城市大學和嶺南大學也是內地學術界媒體圈熟悉的聚會點。我們時常批評人家不融入香港的環境,可是我們又有多在乎他們的工作呢?假如官府和民間都肯多花點心思力氣,香港能不能不只是個禁書樂園,甚至變成中國境內最有實力的中國研究重鎮呢?
2008年8月3日星期日
梁文道:樂園在香港(中國研究的特區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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