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13日星期三

梁文道:四十年前,一個香港人死了

香港羽毛球手『黑妹』葉姵延首次參加奧運,就失準敗陣。賽後接受訪問,她說自己每次出戰國際賽事,場面都是冷冷的,沒人認識她,也更沒有人會喊她的名字。想不到在北京工業大學體育館,全場觀眾竟然為她熱烈歡呼,『黑妹加油』的打氣聲由頭響到尾.從未見過這等大陣仗的『黑妹』竟然一下子呆了,壓力大增。

在這次北京奧運的各場賽事裡頭,觀眾表現等很有風度,就算預計中的金牌落入他國之手,大家還是不吝嗇叫好鼓掌。香港和台灣的代表更是得到主場的待遇,得到銅牌的台灣女子舉重選手陳葦綾就說:『由於有全場觀眾的齊聲助威,讓自己非常興奮』。看到這等場面,真是令人既感動又感慨。我不能不想起幾十年前另一個香港人的故事。

多年以來,每次在內地媒體發表文章,都會有一兩個讀者拿我香港人的身份當話題,不是說我被殖民慣了,祟洋媚外;就是懷疑香港人的國家意識。每一次,我都會想起他:容國團。張五常是容國團的好朋友,他曾憶述當年的容屈身在香港一個工會的小會所裡頭,天天對著乒乓球桌琢磨直板的四大法門:發球、接發球、左推和右掃。那年頭,稱霸球壇的是日本和匈牙利。匈牙利人擅長削球,日本則發明了以快制慢的弧圈球,每一種招數都曾經各領風騷,但它們都被另一種嶄新的技術終結了,那就是中國式的直板快攻了。不和你併耐力,不和你鬥旋勁,在發球、回球和起板扣殺的三招之內解決你:這就是容國團的乒乓革命。張五常說:『一招反手發球,同一動作,可以有上、下兩種不同的旋轉。以今天的眼光看,這樣的發球平平無奇,但在三十多年前,那確是創新』『今天舉世高手的發球有如怪蛇出洞,變化莫測,都是源於這個不見經傳的工會斗室之中』。

容國團在一九五七年拋下家人,毅然從香港北上,要報效國家。一九五九年四月,他在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上打敗匈牙利削球王西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奪得所有體育賽事中的第一個世界冠軍。一九六五年,退役後轉任教練的容國團率領女子隊拿下另一座世界冠軍。說容國團奠定了中國乒乓王朝的基礎,是一點也不誇張的。那年頭還有多少如他這般的『海外華僑』,響應建設祖國的呼召,離鄉背井,回到一窮二白的神州大地呢?和後來的海歸不同,也和改革開放的商人不同,這批年輕人抱持的是純粹的熱血與理想。他們要回來建設新中國。

然後文革來了。一九六八年四月,香港乒乓球手傅其芬被打成『特務』,不堪羞辱,懸樑自盡。五月,另一個香港來的乒乓球員姜永寧也被認為是『特務』,也上吊自殺。眼見兩位同伴先後含冤辭世,容國團沒有向任何人告別,六月二十日下午在一間鴨舍外上吊,尾隨而去。

他的遺言是『不要懷疑我是敵人』。今年是中國人第一次主辦奧運,也是中國第一個世界冠軍逝世的四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