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12日星期三

梁文道:學術偽裝的必要

【am730-觀念】沒錯,學術語言是種很虛偽的語言。如果一位學者在書裏說自己「沒有辦法明確解決」一個重大問題,他的意思大概是「但我始終要出版一些東西吧」;如果他在文章裏使用「人們都知道……」這樣的表述方式,他真正想說的其實是「我認為……」。

學術界更是一個勾心鬥角,競爭殘酷的小世界。一篇惡評不只可以毀掉一本花了多年心血的論著,甚至還能毀掉作者升級的希望乃至於整個學術生涯。

既然如此,我們為甚麼還要戴著假惺惺的面具,說著人人都看得穿的客套話呢?我們為甚麼不乾脆痛擊一個批評者,罵他「你懂個屁!就憑你這三腳貓功夫就能幹掉我!」,卻要披上斯文的外衣說甚麼「很榮幸得到某某的意見,雖然他有點誤解了我的意思」呢?

學術論爭往往依循兩種不同的理想模式來淨化自己。一種就像「無知之幕」,大家假裝不知自己的利益和位置,放下所有個人的情緒,「客觀」地為了抽象的原則而辯。另一種則是「理想溝通情境」,大家承認自己個人的利益和價值取向,但只以最能普遍化的那些價值來說服別人,或者被最能普遍化的道理說服,其餘一切皆需抑止。

所以我們才會在文章裏看到作者不說「我」,卻自稱「筆者」、「吾人」或者「我們」。這是種試圖在理性討論裏徹底剝離個人身份的努力,彷彿我的背景、地位和任何私心全都在這一刻消失了。在這一刻,我們只服膺於抽象原則的理想對話者。

這種虛偽是必要的,因為它從根本上維持了學術界的存在。就連批判學術界潛規則最力,揭析其權力運作機制最細的已故社會學大師布迪厄(Pierre Bourdieu),也曾指出這種種看似虛偽的學術常規反而是學術界得以自律,得以相對獨立於其他權力場域的基礎之一。

假如我們不再依循這些規則,豈不是能更赤裸裸地以其他力量攫取自己的利益?如果我們不相信學術發表和評審的機制是客觀的,不接受學術討論自有其理性基礎,那麼一個佔據高位的人不就能夠隨意弄掉他不喜歡的人了嗎?有一層偽裝,至少還有點程序的保障吧。

常常有人抱怨在中國的政治制度底下,學術不得獨立。不過,我們是不是也談想想,當你動不動就無限上綱地說人別有用心,甚至後頭有利益集團撐腰時,你是否就先已斷送了學術獨立的生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