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有一天,一定是因為自己正處於極端自悔與自疑的處境,看滿屋子的書,竟然生起無邊的陌生感。我突然覺得,就算讀了再多的書,畢竟是和自己無關的。回想二十多年前,之所以開始對哲學感到好奇,無非就是想知道生命的意義,做人的法度。然而,現在的我雖然裝了滿腦子的資訊和概念,卻又有那一天嚴肅認真地做到了「吾日三省吾身」呢?蘇格拉底有一句所有哲學學生奉為金石的名言:「未經檢討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空有許多關於人世的零碎知識,檢討人生的方法和原則,卻從未切實地檢討過自己的人格人生,讀書又有何益?越多的知識,有時候只不過是越大的邪惡罷了。
唸大學的年代,我很瞧不起一些滿嘴「生命」的學長同學,覺得他們把哲學變成了膚淺的心靈雞湯,懷疑他們一定是束書不觀遊談無根的無知之輩,所以還戲稱他們為「生命佬」。在我們一圈人的心目中,只有鑽研典籍沉醉理論才叫做真正的唸哲學。所以我們都很喜歡上關子尹先生的課,因為他不只淵博廣識,治學講學的風格更是力求清晰嚴謹,很接近我們想像中的學院派形像。雖然先生那時已經總是在他的課堂和論著中提醒我們哲學究竟是生命的學問,但我對學問的興趣還是要比生命濃厚。隨他讀康德《純粹理性批判》與海德格《存在與時間》,直如走進花道上,一路美景叫人渾然忘記了自己起步的目的。
關先生後來慘遭喪子之痛,似乎有點消沉,輟筆數年,我們一方面為他憂心,另一方面竟很沒良心地感到可惜,怕華語哲學界自此少了一位令人仰慕的良師。可見我這時根本還不知道哲學的目的是什麼,更不知「慈悲」為何物(關先生曾以英文的compassion表達那種「與病者共話彼此情感的真摯,共同激勵面對厄運的勇氣,共同於苦難中找尋存在的價值」的真正同情。恰巧英語世界常以compassion一詞去翻譯佛教所說的「慈悲」,com加上passion,乃實實在在的同情共感)。
關先生的公子翰貽辭世十年,先生才正式出版一本文集悼念。《教我心醉──教我心碎》,表面上看「流於傷感」,其實不啻為一趟自我的「哲學治療」。可是,生離死別等種種巨大苦難,真是哲學治療得了嗎?假如哲學修養精湛如關子尹先生也無法承受至親的逝去,並為此「消沉」達數年之久(所謂「消沉」,指的是不想碰哲學研究),我們還能指望哲學給我們什麼指導呢?
正當我被重重問題包圍,陷入自我否定的時候,恰巧又讀到了關子尹先生的新著《語默無常──尋找定向中的哲學反思》。大家不要以為這只是本很專業的哲學書;也不能輕信關先生的自謙之詞,以為這本一下子解讀甲骨金文和《周易》,一下子又突然說起大腦左右功能的文集,真的駁雜到不可經緯以範之的地步。極簡單地說,這本書其實可以告訴大家哲學到底是什麼。
很多人都知道,「哲學」一詞翻譯自「philosophy」,而「philosophy」的字面意思就是「愛智之學」。但中文裏的「哲」字又該作何解呢?關先生在全書第一篇論文〈從「大克鼎」和「史牆盤」中的「哲」字看哲學〉別開生面地給出了一個令人意外的說法。首先他發現古人寫「哲」這個字,有好幾種寫法,「質」、「誓」、「悊」都是以同音假借的方式表示「哲」的例子,而折斷的「折」就是這麼多種「哲」的共同元素了。其中玄機在於「折」這種本來很具體的活動可以引申出「斷疑」、「明辨」等抽象的概念。先生以類似海德格式的語源學方法,推論出「哲」的原始意義就是判斷和抉擇,就是明智地分辨對錯和選擇是非,好比把一綑茅草折斷一樣。
不僅如此,「哲」還可以當做動詞來用,例如西周青銅器銘文裏的「克哲厥德」,意思是「能於種種處境之中藉斷疑和選擇以實踐自己的德行」。《爾雅》訓「哲」曰:「哲,智也」。哲學不單單是研究智慧的學問,更是智慧地下判斷。今人多把哲學當成書面上的玄奧課業,是學究才會幹的特種行業。實則它該是解決「生命中的惶惑、人類社會上種種不合理的現象、人類存在的種種危機」等疑難問題的功夫。如果我們只是把哲學當成辨析概念的遊戲,這就真是智慧的淪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