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朋友搞書展搞了好幾年。與困處室內人聲鼎沸的官辦書展不同,他喜歡在露天空曠處曬書,任一家大小如遊園般地穿逡其中。白天在上,足下綠草,所以不叫它「書展」但稱之為「書節」,意思很好。去年書節,朋友又想出了新招,請幾位讀書的「名人」公開所藏,拿十本「對我最有意義的書」出來展示。蒙不棄,忝列名人,於是挑了又挑,乾脆湊足十一本給他。兩個月後,這事早就結束,不見音訊,就打電話去問。錄音留言又過兩日,再直接找上吾友查詢,這才知道那十一本書聯同其他人的藏品一併給人盜去了!朋友當然很愧疚,但他底下的人大概覺得無所謂,要一再催促之下才給我一張失書名單,並保證替我一一購回。購回?我想他們大概不太知道什麼叫做「對我最有意義的書」吧。德希達有本悼友文集,書名改得好,《死亡,每一個世界的消逝》。同樣地,每一本書的失去也都是一個世界的消逝。
收到部份償書之後,就更證明了我的擔憂。且看柏拉圖對話集之《蘇格拉底的申辯》,我失去的那本是上世紀古典學名家柏奈特(John Burnet)翻譯的《Euthyphro, Apology of Socrates, Crito》,英文希臘文對照。與他們替我補回的那個今人新譯版根本是兩回事,這是不懂行情。再看《胡適文存》,我那四卷本是民國七十二年的翻印,不算什麼好版本。可原書精裝四冊,朱紅封面,是伴我多年的蒙書,如今獨遺首冊,又能去那裏尋回呢?《百年孤寂》英文版當然買得回來,然而我借出的是2006年英國Folio Society精印重製,裝幀雅致,插圖秀美,雖非簽名首版,其價值也非一般市面通行者可比。其餘各書若非昔年師長贈賜,就是別有故事。比如說孔恩(Thomas Kuhn)的《科學革命的結構》,是我在柏克萊一家老書店買的,這家令人難忘的老店現在已經停業了。那本周作人編的《明人小品選》,曾經塞在背包裏伴我走過長江蜀道,旅次中不時翻閱輒有所得。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當年我既沒聽過這位大家也不知道這部名作;但在洛杉磯的陽光底下,商場噴泉反照出的彩虹旁邊,書裏的慾望之城Isidora的甜美清泉與明艷色彩卻實實在在地改變了我對文學的看法。書中的折痕,字行間的畫線,這一切全都消失了。每一本書的失去,都是一個世界的結束。生氣嗎?我當然生氣。還好我重讀鄭振鐸的《劫中得書記》(新近收集在台灣大塊文化出版的《失書記》裏),乃明白失書亦有大小,我的小小損失比起鄭先生的劫難真算不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