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11日星期日

梁文道:你讀過《紅樓夢》嗎?(「書皮學」二之一)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如果篇幅不是那麼有限,我實在很想在自己辦的讀書雜誌裏開個專欄,廣邀各方名家輪流談一本他們從來沒有讀過的經典,比如說讓一位教文學的大教授承認他其實從未看過《紅樓夢》;請一個自認是「看不見的手」底下玩偶的經濟學家坦白交代,他根本沒有讀過亞當.史密斯的隻言片語。這個靈感來自「美國錢鍾書」大洛奇(Daivd Lodge)的某本小說(我只能說『某本』,因為我從未看過任何一本他的小說)。他在書裏設計了一個遊戲,叫做「羞辱」,玩法是讓一群知識份子在飯桌上趁酒意輪流懺悔,說出自己沒有讀過的經典。誰說出來的名字越經典誰就越無恥,誰越是無恥誰就贏了。聽說那場遊戲的最後冠軍是個承認自己沒看過《哈姆雷特》的英國文學教授。我又聽說美國學術圈子裏真有很多人在玩這個遊戲,聽說。

去年橫掃法國知識界的暢銷書《如何談論一本你從未看過的書》,終於在萬眾期待的盛況下譯成英文了。直到執筆這一刻,我還沒收到這本書,但是我絕對可以向各位讀者保證,我一定會把它由頭讀到尾的。什麼書都可以不看,這本書不行;因為只要讀了它,以後別的書就大可束之高閣,我就能夠專心一意地寫書話騙稿費了。然而,這真是一本實用的指南嗎?雖然它的名字取得就像個指南,雖然這就是它大受歡迎廣獲好評的原因;但沒有真正看過它,你能確定它是本怎樣的書嗎?

成長就是一個不斷發現自己被欺騙的殘酷的醒覺歷程。想當年,我也有過純情的日子,曾經十分羨慕法國人民的文化質素高,不只電影曉得安排主角去法蘭西學院聽李維史陀講課,就連傅柯最深奧難懂的《詞與物》也成了地鐵裏人手一冊的暢銷書。直到上了大學,有學長傳授「書皮學」(book cover studies),我才恍然大悟,法國人有可能是世界上最懂得在知識上偽裝在文化上炫耀的一幫傢伙。

學長說:「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在地鐵裏看《詞與物》嗎?當然不是因為它好看得像偵探小說一樣,叫人愛不釋卷。重點在於要讓別人看見自己正在讀傅柯的新書,正如穿衣服必須穿名牌,讀書也得讀名著。只不過呢,穿名牌衣服要低調,牌子不可輕易外露;讀名著則要高揚,封面一定得讓人見到」。或問:「既然如此,又為什麼一定要拿本傅柯的新著,何不乾脆捧讀福樓拜或者黑格爾」?學長又說:「笨蛋!潮流呀!都什麼年頭了,還看黑格爾,一來那些知識美少女會嫌你老套,二來那些沒知識的美少女則根本不知道誰是黑格爾。至於福樓拜,人家可是法國的曹雪芹,你在地鐵讀《紅樓夢》豈不表明你以前的教育不完整,多沒文化呀」!

我又接問:「我見過一些英國人會用特製的皮套套住封面,不讓別人知道自己正在看什麼,這是不是因為英國人比較踏實低調」?學長嘿嘿一聲冷笑:「低調?那是因為他們不想讓別人發現自己正在看一本很低格調的書。你以為那些小羊皮套裏藏的是什麼?說不定是本三流通俗愛情小說,更說不定是個超淫賤黃書呢。難得他們看得血脈賁張,還要裝出一臉嚴肅紳士狀。所以說,英國人比法國人更無恥」。

至於我們香港人,那叫做坦白誠懇,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根本就不會帶書上街,我不讀書我怕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