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以貌取人」,英文的說法叫做「憑封面判斷一本書」,無論中西,都不是值得鼓勵的行為。但是人非聖賢,有誰不好美貌呢?再說,要是不從封面判斷書的好壞,不憑封面去吸引客人在書海之中拿起一本書,封面又有何用處?在古騰堡印刷術發明之後很長一段的日子裏,洋書是沒有封面的,甚至不裝釘,就是一堆紙零零散散地送到書店去。那時候書還不多,顧客上門都早有目標,知道有什麼新出版,也知道自己要什麼。客人們挑好了書,再選封面材料,或者牛皮,或者羊皮,連上頭印的字款也隨自己喜好,叫書店師傅替你完成裝書的最後手續,結果就是你的私家藏書了。那是買書不靠封面的年代,如今每日推出市面的新書數以萬計,還有那家書店能夠擔起這種手工作坊的細活?還有誰能不「憑封面判斷一本書」呢?書皮最出人意料的副作用,就是催生了「書皮學」。以貌取書只不過是這門學問的幼稚園階段,它真正的內涵是讓人單靠書皮就「讀懂」了一本書。「書皮學」本是大學時代我們拿來嘲笑人的話。一個家伙平日看起來是個博覽群書的鴻儒,談什麼書他都能侃上兩句,似乎無所不觀。但再一追問,卻又顧左右而言他,從一本書扯到另一本書,表面上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實則絕不深入,永遠在表相上徘徊。遇上這種人,我們就稱讚他「精通書皮學」。
「書皮學」所以可能,是因為現代出版業提供了充份的條件,總是想盡辦法讓讀者不用真箇看書。例如封底,一定會用最簡明扼要的文字介紹,一定會有誇張的名人推介以及書評精句,至於作者介紹更是絕不可少(假如附上作者玉照,你還能對這本書產生最直觀的實感)。若是學術書籍,那麼書皮學的依據就更豐富了,比如索引和參考書目,內行人只消翻它一翻,便能知道作者的功力和受這本書的虛實。一部自稱卓有創見的《文心雕龍》註釋竟然只列了十來項參考書,連人家說過的東西都看得不多,你說它能多有創見呢?一本陶淵明論要是附有日文書目,這就說明作者對日本漢學的研究成果不致於一無所知了。懂得這種種竅門,懂得從封底的有限訊息由小觀大見微知著,「書皮學」的門徑就算是開了。今天治「書皮學」又比我們當年幸福得多,全拜互聯網的誕生。就拿「亞馬遜」來說吧,上頭起碼有一半的書可以讓人飽覽封面封底。看完這最表層的「書皮」,你還可以翻看目錄,要是在目錄遇上有趣的關鍵詞,你更能鍵入那個詞,搜索有它出現的頁數,速讀幾頁。原來是吸引人買書的技術,落在「書皮學」行家手中,就成了「讀通」一本書的利器了。
再說那本《如何談論你還沒讀過的書》,據知作者皮爾.巴雅(Pierre Bayard)是個有功底的教授,寫作的態度很認真,而且這本書也不是真正的指南,其實它的真正目的是考察「不讀書但又要談書」的現象和歷史。巴雅發現文化史上有一大串搞過書皮學的家伙,其中更不乏歌德這等級數的名人。問題是為什麼他們要去談一些他們根本沒看過的書,甚至批評它們呢?這是不是種文化圈的社交技巧呢?還有許多作家學者喜歡公開表示自己從未讀過某本書,同時還保證以後也絕對不會碰它,然而又能洋洋灑灑數千言地陳述自己不看它的理由。這是種最理直氣壯最坦白的「書皮學」,據說皮雅也有他的分析。這本《如何談論你還沒讀過的書》我連見都沒見過,又怎麼知道它的內容梗概呢?這就叫做「書皮學」了,你上網查查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