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滬上小遊,當然要拜見文壇大佬。幸蒙曾經迷倒不少大學才女,如今更見倜儻的孫甘露請飯,寶爺、沈爺、陸灝等俱在席上,你調侃我兩句,我揭你老底,一夕胡言,不在話下。但不知怎的,大伙慢慢都把損人的話招呼到一個人身上了,反正他也不大反抗,那人就是陳子善老師。
毛尖在《探幽途中》的代序〈子善老師〉裏說:「有時候真是懷疑,這些年一批批見天日的珍貴史料,真是魯迅真是張愛玲真是台靜農很多年前很多年前寫的嗎?為什麼全中國這麼多人,就陳老師一個人看得出來?……說起來,周作人、郁達夫、徐志摩、梁實秋、葉靈鳳、郭建英這些人,沒有一個是他的親戚,可他怎麼就比人家老婆孩子知道的事情還多呢?」。
那天夜裏,懷疑開始成了指控,有人問陳老師帶領的那個什麼現代文學史研究室其實是不是現代文學史「創作室」,還誇他和他的弟子們功夫好,學誰像誰,三不五時就又替張愛玲完成了一篇她本來也很想寫的「佚文」。於是我笑問陳老師:「怎麼樣,最近又有什麼新發現?」,沒想到他竟然很正經地答道:「有篇張愛玲的東西,剛發在最新的《印刻》上了」,立刻我就啞了。見我玩笑開不下去了,毛尖迅速補位:「陳老師對學生很親切的,那些女孩子都去他家上課。到了他家又沒地方坐,陳老師只好被迫要她們坐在床邊。」一天夜訪陳老師那聞名的「梅川書舍」,我發現原來學生真的只能坐床邊,因為滿屋子書,連一張好好的床都給書佔得只剩吋許空格。
回到旅店,翻閱陳老師兩部新著《探幽途中》和《素描》的毛邊本,一邊裁一邊讀我一邊想,原來陳老師有病。
在文學研究全是理論天下的今天,陳子善幹的活格外不討好。當其他行家在努力讀懂嚇人的術語的時候,陳老師就泡在圖書館裏泡舊報紙,一日一日地看,一頁一頁地翻。說好聽點,這叫做為文學史沉索隱添磚加瓦;有人瞧不起他,就說這叫怪僻,甚至無聊。但你真能說他的興趣是沒有意義的嗎?
我孤陋寡聞,是看了陳老師的書話之後,才曉得民國三大才子之一的吳興華原來這麼厲害,一生沒出過國,但「他在燕京大學的導師謝克(H. Shedick)就曾表示,吳興華是他在燕大的學生中才華最高的一位,足以和他的另一位高足,美國文學批評大家哈羅德.布魯姆相匹敵」。陳子善不只善於發掘名作家的散佚作品,他更喜歡重新發現那些被冷落被遺忘的優秀作家,覺得這些人的作品不是不好,而是時運不濟,後人的偏見虧待了他們。例如陸小曼,在文學史上可說是臭名遠播,直到近年很紅火的電視劇《人間四月天》都還把她描述為害死了徐志摩的狐狸;可陳老師偏要說她才高八斗,散文真切,評論有見地,一切誣言純屬傳統大男人中心思想做怪。他還帶點傻氣地說:「也許是偏見,如果非要在三者之中作一選擇,筆者是寧取陸小曼而棄張幼儀和林徽因的」。看來日後大伙又多一個笑話了:「陳子善?不就是那個喜歡陸小曼的家伙嗎」。
為什麼我覺得陳子善的工作很重要,你從我是個香港人的角度理解就行了。在〈王家的文學老師〉裏面,陳子善向大陸讀者熱烈推介劉以鬯,說他當年在上海辦出版社,來香港主編《香港文學》的功勞,更稱他的《酒徒》真正是「中國第一部意識流小說」。對我們喜歡文學的香港人來說,這或許是老生常談了。但內地知道劉以鬯的人有多少呢?從前在還沒接觸到港台文壇的時候,很多人甚至以為比《酒徒》晚了二十年的王蒙《蝴蝶》才是中國第一部意識流小說呢。你說陳老師這篇文章叫不叫替我們香港文壇洗呢?且想像你是個活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北京的「海歸」學人,溫源寧自然是你這圈子裏聞名的大人物,知道他的作品根本是種常識。要是發現數十年後原來已沒人聽過這號人物,你又會作何感想呢?
雖然陳子善不愛碰理論,但他這種看似瑣碎的細活卻往往起到了比理論還厲害的發作用,因為他正在不斷地帶領我們重新發現新大陸,而每一趟發現都能引來自省:忽視劉以鬯是不是中原中心的偏見?歧視陸小曼是不是大男人主義的錯?不想碰「漢奸」胡蘭成是不是我們搞混了政治與文學?
陳老師的病,是文學材料飢渴症,起於無書可讀的運動年代。照他的自述,那時凡是禁書都壞不到哪裏去,所以他有了不輕信傳統偏見的習慣,再不受主流重視的東西都要拿來看上一眼。又由於禁書總是要費一番力氣去尋覓的,所以他練就了一身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材料的本事。難怪當年內地門禁才開,他就迅速和港台接了軌,兩個島嶼的一切對他來講都和以前的禁書一樣,是被埋沒了的寶。半生埋藏故紙堆中,他的心胸卻是最開闊的。對這種人,我們自嘆不如,只好常常取笑他的傻勁,他也不在意,總跟我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