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14日星期五

梁文道:月餅的消逝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我已經不再知道甚麼是月餅了,自從有了雪糕月餅之後。

小時候,月餅是種很簡單的東西。年年中秋,外公會從台北市裏帶回一兩個鐵盒,盒面五彩俗麗,有一名宮女打扮模樣的艷婦(或許是嫦娥?),上頭印「鳳城酒樓」;而盒裏裝的,當然是港式月餅了。港式月餅,不論是最傳統的蓮蓉鹹蛋,還是豆沙,都講究油水,就是一拿上手沉甸甸的,切開來要見油光。這樣的月餅,在七十年代的台灣當然是罕見且昂貴的。說來也怪,外公是北方人,在廣州和澳門加起來大概也住不到二十年,不知怎麼也會喜歡上廣東人的月餅。

由於我自幼吃的就是港式月餅,所以難免就把它當作月餅的典型了,以之衡量其他一切月餅的長短。儘管後來我也挺喜歡葡式月餅,但那一年要是沒吃過蓮蓉雙黃月餅,我就覺得那年沒過好中秋。原因?可能是以前種下的偏見,我認為月餅一定得切開來吃,但凡可以一手拿幾下就把它幹掉的其他種類的月餅,都不算月餅。也就是說,港式月餅的分量與油膩已經成了我心目中最標準的月餅了。

為甚麼各地的月餅分別這麼大,大到了一個幾乎沒有甚麼共通點的地步,但我們還是都把它們叫做月餅呢?你或許會想起子,也是各處有各處的做法,千變萬化。然而子和月餅還是不一樣的子就是用米包一些食材再裹在葉子裏蒸熟的食品,葉子可以不同,用料也可以不同,但葉包米米包料這條基本方程式是不變的。但月餅呢?難道說所有藏了餡的餅都能叫做月餅嗎?當然不,中國餅食數之不盡,但絕非任何一種都是月餅。那麼,在如許之多的月餅款式背後,是甚麼統一了它們?月餅的「本質」到底是甚麼呢?

再和端午節吃的子比較下來,我們就能發現一點線索了。端午吃,但子並非專為端午而設;正如大年十五吃湯圓,並不表示除了元宵就不能吃湯圓。月餅可不同了,月餅是中秋的專有食品,過年不吃它,聖誕節也不吃,全年除了中秋以外的任何日子都不是吃月餅的恰當時機。所以我們大可把月餅定義為中秋節吃的餅,不管是甚麼餅,只要是你在中秋才吃的餅,那就叫月餅了。所以金華火腿月餅是月餅,牛肉餡餅不是;豆沙月餅是月餅,而紅豆餅不是。

儘管冰皮月餅也是種中秋期間才推出市面的糕點,可是我始終沒辦法接受這麼古怪的東西居然也能叫做月餅,至於那些雪糕月餅就更用不說了,把平常不過的雪糕壓成餅狀物就敢自稱月餅,那豈不是「旺旺仙貝」一類的米餅都能當月餅?

雖然說月餅是種被節慶時刻定義的食品,可也不是一切這時出現在廣告上的妖異邪物都能冠以月餅之名。要知道中秋是個古老的節日,而各地月餅縱有極大差異,到底也是地方上的風俗文化、水土食材與烹調傳統的產物。每個省份選用不同的材料,使用不同的方法,都一定有他們自己的規範和道理。月餅,就像符號學所說的符號,棋盤裏的一只棋子。你可以用一塊錢幣去代替丟失了「車」,但你不能同時改變「車」的行走方式,它的傳統規律。你也不應該無視於月餅的傳統脈絡,任意創新。

不過,這是個禮崩樂壞的時代,有些人不只把任何時候都吃得到的東西叫做月餅,甚至還不分寒暑地全年售賣月餅。如此一來,月餅還是月餅嗎?

外公晚年歸鄉,僻居河北農村,再也吃不他心愛的港式月餅,那離家之後數十年來養成的口味。如今,除了在他的遺照前呈上一盤月餅,我就沒甚麼可以做的了。只好默默告訴他:「爺爺,那些月餅走了,它們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