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12日星期日

梁文道:老店的絕種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幾年前從書上學來「景觀失憶」這個概念,覺得真是好用,特別是在香港,於是就常拿來考考學生。比如說我很喜歡問一些年紀比較大的:「你記不記得在還沒有地鐵的年代,金鐘是個怎麼樣的地方?不記得了嗎?想像一下,除去那些商業大樓,也沒有商場」。十個裏頭有九個都想不起來了。對年輕一點的,我就會問:「『又一城』出現以前,九龍塘火車站的外圍是什麼地方?那裏有些什麼?」結果證明了年輕人的記性通常不如老年人,我問了那麼多年,竟然沒有一個人答對。這就叫做「景觀失憶」了,當一些我們曾經天天路過熟若無睹的地方漸漸發生變化,我們是感覺不到的,就像最後一個發現你胖了的人往往是自己家裏人一樣。不只感覺不到,我們甚至還會忘記滄海化成桑田之前的那一片汪洋浩瀚,我們會忘記那些兩天前仍然存在的地標。悲觀點說,兩年之後,我們可能就不再記得天星碼頭與皇后碼頭原來的模樣與位置了。

就像現在,我在許芷盈的《重見.重建》裏讀到深水一家專門替人做花牌的新忠花店,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見過花牌了。可還記得什麼是花牌嗎?那種搭在大樓外牆或者廟會棚架上面,用來慶賀店舖開張,天后寶誕或者婚事壽宴的大招牌,最大可以達到十多呎乘二十多呎的面積,上頭一定有紅色或者銀色的字體,周圍裝飾了各種塑料或者紙張做成的花樣,十分地土氣,但也十分地喜氣。

十多年前,有外地朋友來遊,專門拍下這些看起來都很像其實卻又非常繁雜多樣的花牌,是他教懂我它們的獨特:「這真是嶺南文化的特色呀!現在的廣州也找不了,只有香港還保存這種習俗。多麼奇怪,如此現代化的大都會,竟然還有這麼傳統的東西。香港真是個可愛的地方。」

許芷盈把新忠花店當做「民間歷史記載者」。這是個有趣的說法。你看「大展鴻圖」這四個字吧,是花牌的常用語,總是一個字貼在一塊圓板裏頭,砌在花牌的正上方,送給任何行業應該都很恰當。原來不,根據新忠的老闆黃乃忠,「大展鴻圖」絕對不能用在理髮店,「因為『展鴻』跟『剪紅』二字同音,紅又代表血」。為什麼很多茶餐廳都叫做「新XX」呢?常給茶餐廳做花牌的黃老闆自然明白:「以前的茶餐廳如果轉讓給人,第二手的老闆多數略為裝修,便會在原有的舖名前面加個『新』字,就繼續營業」。原來是為了吸引老主顧舊街坊,讓他們以為經營者還是上一手老闆。

多少老行業的故事,多少民間習俗的來龍去脈,就這麼保存在一家老舖的花牌裏了。除了花牌店,許芷盈還走訪了醬園、車房和報紙檔,她花了一年多的時間遊歷深水的老區,為的就是做個見證,把香港人曾經習慣的日常風景記錄下來。或許未來的某一天,當這片被市區重建局命名為「K20」、「K21」及「K22」的地帶換成了一群簇新的高樓,我們就會忘記這些地方、這些行業,甚至某種生活方式了。以「朱記樓梯報紙檔」為例,這是家老式唐樓大門口的報販,它存在的條件繫於「樓梯口」;但是當現代「酒店式大堂」紛紛取代了可能沒有閘口的老唐樓,這類我們曾經非常熟悉的街頭風景又怎能不消失呢?或許我們覺得現代的保安管理做得比較好,但別忘了「樓梯口」的報販其實也曾守護了不少人家,他們不只留意陌生人的出入,而且還會在你沒帶零錢的時候給你換幾塊銅板,在你忘了拿傘的雨天借你一把舊傘。

老行業就像瀕臨絕種的生物,我們的城市就和大自然的生態系統一樣脆弱,這裏頭充滿了環環相扣的敏感連繫,斷了一條鏈,少了一個棲位,整群物種就活不下去了。為什麼新忠花店的活路出現危機?因為它就快被遷拆了,而市區裏的新樓不只租金貴,也沒有那麼大的空間容它存放最少十呎長的花牌部件。更無奈的,是有不少店舖和酒家就算想沿襲傳統,也根本用不上花牌,原因是現代玻璃幕牆大樓的外表太過光滑,沒有花牌棚架落腳的地方。這個城市,看起來很大,但容得下奇花異草的空間卻已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