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我這半輩子讀書最少的時候,就是在電台工作的那一段日子了;但也正是在那短短的十幾個月裏,我才有機會看到一本一般人看不到的「密典」,嚴格地說,那其實是一本手冊。這本手冊是香港廣播管理局發給各電子傳媒機構的指南,凡是上面列出來的詞彙,都不能在大氣電波裏散佈傳播,因為那全是些鄙俗不堪,有乖倫常,傷風敗德的粗話與黑社會背語。真有這麼多的禁忌詞彙,多到足以編成一本手冊嗎?有的,我舉個例子:「柳骨」。「柳骨」就是黑社會成員稱呼牙簽的暗語,太黑了,所以我們電台主持人當然不能使用。
我敢打賭,今天任何一個自稱黑社會成員的金毛小伙子也不可能知道什麼叫「柳骨」,那它為何還會出現在一本九十年代末期才重新編定的禁語手冊裏呢?沒人知道。不過我們一幫同事又很驚訝地發現,本來人人都以為是粗話的「仆街」居然不在手冊之內。早知如此,當年大家就不必擔心電台裏的火爆名嘴罵人「仆街」了。
彭志銘在他的新書《小狗懶擦鞋》裏就特別替「仆街」平反,指出「仆街」是咒人橫屍路邊,頂多惡毒,卻不是平常那些總要和性事拉上關係的粗話。而且他還更正大家,「仆」字的正寫應為「踣」,同學們要注意。
從魯金數起,經過吳昊,來到彭志銘,他大概算是這一脈香港俗文化掌故書寫傳統的第三代了。正如兩位前輩,他不避俚俗,甚至還有越俗越妙越粗越過癮的一股顛覆氣質。就拿這本《小狗懶擦鞋》來說吧,書名固然是粗話諧音,一開篇更是先聲奪人地教讀者粵語正字:、原來該分別寫作「」、「」,而且字字有出處。
看到這裏,說不定你已經想向淫審處投訴我了(坦白講,我也不敢肯定這篇文章能否順利見報)。所以在書展裏見到這本書時,我也以為影視處一定會把它列為禁書。可是再讀下去,你就會發現它也不盡是由頭髒到尾。例如廣東話常把女人的乳房叫做「lin」,一般以為是有音無字,結果彭志銘查考到《東莞縣志》去,發現「淰」這個字本義濁水,由於乳汁分泌出來也是混濁的,於是乳汁也叫淰汁,後來才乾脆用「淰」指稱乳房。
《小狗懶擦鞋》很有彭志銘以及他那「次文化堂」出版的一貫風格,總是不辭勞苦地為最粗鄙的小道瑣事發掘出上下千年的文化脈絡,引經據典,為的就是證明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看不起的東西其實是怎麼回事。似乎一個髒字只要在《說文解字》裏出現過,就突然變得不髒了,就變得很有文化,能登大雅之堂了。我一直不大同意彭志銘的這種傾向,因為一個粗話之所以為粗話,並不在於它的歷史有多悠遠,也不在於它的字形和意義是否在歷史的流變中被扭曲變化了,而是它在此時此刻的語意佈局裏佔了一個粗鄙的位置。被人用粗話問候,縱使罵你的人搬出《康熙字典》向你指出那個字有出處,也不見得你就會恍然大悟,心情愉快吧?然而我又想起那本電子廣播界的密傳手冊。當時同事慎而重之地把它交到我手上時,一再告誡:「千萬不能給主持人看呀」。為什麼?這本官方精心編制的冊子難道不就是為了給大伙們一個指引,叫大家不要犯忌嗎?不,廣播管理局的態度很清楚,這本手冊只能在管理層間傳閱,我就是能看上它一眼的最低層別的幸運兒了。如此說來,我們也不能照它指令主持人不准說什麼,只能坐以待斃,等到有人投訴才乖乖受罰!這是什麼道理?直到我離開電台那一天也解不開這個謎。據說是當局怕主持人看了之後會故意犯禁,又或者拿它出來公開嘲弄!可見我們不但要禁粗言穢語,甚至連關於它們的知識也要禁,這時我就格外能夠體會彭志銘的用心了,他不是要挑戰現存的粗話禁忌,他想挑戰的是種禁忌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