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15日星期日

梁文道:城市的輓歌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據說每一座偉大的城市都有它的傳記作者。提起都柏林,我們想到喬埃斯;說到布拉格,我們想起卡夫卡;至於老上海,它永遠都活在張愛玲的筆下;而巴黎這座光明之城,當然是屬於本雅明的了。在我們的想像裏面,這些城市和那些作家之間的故事簡直要比梁祝還浪漫,生死相許,可歌可泣。所以今天的遊客去了布拉格一定躲不掉印卡夫卡頭像的T恤。要是到了上海,有人會不辭勞苦地逐一尋訪張愛玲生前去過的地方,最好還要拿她的作品出來對照一番。假如你真的帶這些城市的傳記與傳奇去「逛遊」,你一定會發現很多不和諧的黑點壞了你的雅興,比如說書裏描述過的陰暗街角原來不如想像中的那麼頹廢,又比如說往昔的一座貴族宅邸今天竟成了一片大雜院。可是沒關係,任何城市都有它敗落的地方,正如任何街道都得有流浪漢的點綴。城市當然還要有貧民窟,這是正常軀體上的小小膿瘡,是必須處理而且一定處理得好的小毛病。就算治不好,它也會帶來一種病態美,恰如一方白手絹上的紅血跡。然而,要是這塊瘡治不好,而且逐漸脹大,蔓延全身呢?如果貧民窟不再異常不再例外,而根本就是一座城市的全部面貌呢?這時還有誰來為它寫下最後的輓歌?

以《City of Quartz》一書成名的美籍都市地理學家麥克.戴維斯(Mike Davis),在其新著《貧民窟行星》(Planet Of Slums)裏為我們描畫了一幅全新的都市圖景。一開頭,他就引用了大量數據說明未來的地球是個城市的星球。到了二○一五年,全球將有五百五十個人口過百萬的城市。二○二五年,光是亞洲就會擁有十到十一個「超級城市」(hypercity,居民人數超過兩千萬的大城)。不斷爆發的城市將會吸收掉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以來全球新增的三分之二人口。在傳統的想像裏頭,城市總是光明璀璨;依據常識,都市化總是意味更美好的生活方式。但這些未來城市卻完全不是這回事,它們是一種貧富差距極大化的「貧民窟城市」。少數富人住在市中心隔離的社區,而包圍它們的則是一望無際的廉價住宅和臨時搭建的克難樓房。一方面,大批的農村移民將以城市無法消化的速度迅速湧進;另一方面,再也負擔不起市中心昂貴生活成本的原居民則被大量遷出。於是一種前人所不知的「中間城市」(in-between city)誕生了,那是種擁有城市人口密度但沒有傳統城市基建和結構的空間,住在那裏的居民擠得像城市人但卻保存了農村的生活方式。在傳統的城市與農村之間,出現了第三種人類聚居的形態。麥克.戴維斯不是未來學家,他的推測全部建立在權威機構的統計數字和已經存在的實例之上。他最常用的例子之一就是中國,這點我們不該意外,你去任何一個縣城看看,都能發現「中間城市」的影蹤。甚至正要以光鮮面目迎接奧運和世博的北京與上海,它們的邊陲難道不是未來的徵兆嗎?經濟學常識告訴我們,農村人口朝都市進發是正常的,因為他們都想要更好的生活。在馬尼拉的有毒垃圾山中搜尋可以變賣的廢物,在喀土木的街上閒逛確實要比留在農村好,因為種地是活不下了,你再怎麼種也種不過歐美的農場。不過當這些農民來到城市的門口,他們就會發現城市對他們並不友善,因為他們的數量和速度令城市恐懼,而城市的價格也不是他們的價格。所以他們只好困在中間,創造未來世界的主流──貧民窟城市,等待屬於他們的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