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筆陣】香港的政治版圖果然不同了。很快地,我們就會進入一個所有人都是民主派,因此「民主派」這個稱呼也就不再有任何意義的時代了。
先看4 月11 日《明報》刊登的一則政治花邊新聞。據報民建聯20 名核心成員本月初到了北京「國家行政學院」進修,其中一課的講者是號稱「胡錦濤智囊」的俞可平教授。俞可平不只向民建聯的學員講授了最新的西方民主思潮,還送上他的暢銷著作《民主是個好東西》(也就是梁家傑在特首候選人論壇裏引述過的那本書)。然後記者寫了一句感言: 「不知經此一課,會否衝擊這個『愛國愛港黨』的普選思潮呢?」
記者這句感言很有意思,他預設了民建聯一向抗拒民主普選,所以當近日以宣揚民主理念著稱的俞可平給他們上完課之後,他們的民主觀念就會受到衝擊,說不定還會漸漸改變原有的立場與主張。
雖然民建聯的那個「民」指的是民主,但大部分香港人都不會誤以為它是個民主派政黨;正如北韓雖然全稱「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但從來不會有人說它是個民主國家一樣。自從二次世界大戰之後, 「民主」就算不是普世價值,至少也是普世修辭了;除了極少數的例外,根本不會有人公開反對「民主是個好東西」。由於民主修辭的普及,很多人就擔心這裏頭多半有魚目混珠的成分,極力要分清楚誰才是「真民主」,誰又是掛羊頭賣狗肉。就以香港來說吧,大家一向認為凡是支持盡快實施普選的才是「真民主」,而那些提出種種理由想要拖延民主進程的就是口說民主實則反動的保守派了。
現在讓我們先把民主的真假之辯放到一邊,看看「民主」作為這種語言在香港起到了什麼實際政治效果。首先,民主指的當然是一種社會政治理念和一套相應的制度安排,但是除了描述之外,它還是具有其他詞性,比如說形容詞。我們常常用它去形容一個政治主張是「民主的」,甚至說一個政治人物是「民主的」。每當選舉,更有許多政黨政團舉起民主大旗,招徠選民。這是因為民主也是個標籤,它是左右香港政壇20 年的光譜主軸,在這光譜的一邊是由溫和到激進的各種泛民主派,另一邊則是頑固保守的親中派和商人黨;其中差別完全定奪於他們關於民主進程的看法之不同。
親中派和商人黨這些保守勢力在這組光譜上總是顯得十分尷尬,因為幾乎舉世公認「民主是個好東西」,所以他們不能公然地反對民主。就算偶而有些政壇人物和極少數的學者跑出來質疑現代民主政制,獻言「賢人政治」;不是被人批得體無完膚,就是淪為無人理會的雜碎笑話。也有人會辯說民主未必就是普選,但是《基本法》卻又寫得清清楚楚,香港最終是要實施雙普選的。於是爭論又轉到「普選」的定義上了,有些論者就試圖把普選和保留立法會功能組別解釋成並不矛盾的東西,結果也是十分可笑。無論如何,在民主的論戰場上,保守派一直處於捱打的弱勢,除了偶而祭出愛國的招牌,指摘對手背後可能有外國勢力撐腰之外,他們一直無法奪得民主的解釋權,正面攻擊對手的民主立場。
相反地,泛民主派就不同了。你可以說他們激進,可以批評他們只會反對不懂施政,甚至懷疑他們別有用心;但是你很難反對他們說出來的理念。民主是個形容詞,而且還是個帶有正面評價的形容詞;能夠穩佔民主的稱號,自然也就能夠站在一般所謂的「道德高地」上了。
民主還是不民主?對許多市民來說,這是個分辨正邪的道德問題。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微枝末節。所以香港政壇的版圖和台灣有點像,大家並非沒有左和右的不同,而是民主與反民主,統與獨這些道德議題顯得更重要更巨大。因此政治人物和傳媒格外用心於這些道德標籤的雕琢,乃至於到了一個除去民主與否和統獨之外,就再也看不出彼此分別的地步。
然而過去一兩年來,形勢卻有了很大的變化。不知是更開明更理智了,還是更機巧更聰明,香港政府和保守派最近不只不再發出質疑民主反對普選的聲音(只有少數例外),甚至還主動大談民主大談普選。正是「你講民主,我都講民主;你係民主派,我都係民主派」。其中一個轉捩點是前年政府提出的政改方案遭到立法會否決,自從那時開始,政府與保守派突然掌握到了主動權,可以批評對手「阻礙普選進程」,這是前所未見的奇事。最近在胡溫大吹民主風的形勢底下,曾蔭權更大膽宣稱要和全港市民「玩鋪勁」,在其任內「解決」普選問題。相比之下,民建聯聽聽俞可平的課又算得了什麼呢?他們早就已經到了不用再迴避民主,可以放膽倡言普選方案的境地。
所以壓力就回到泛民主派身上了。當你的對手不再反對民主普選,而且還搬出各種民主方案普選路線圖的時候,你當然可以說是民主運動日子有功,把自己的主張變成了全人共識;但這也同時意味你的獨特身分開始要淡化了。連曾蔭權和民建聯都要在民主議題上大展拳腳,民主派在香港市民心目中的道德標籤會不會漸漸失效呢?
回顧過去這幾年的政治演變,我們可以粗略分出兩大階段。第一階段是民主派搶攻民主議題,保守派則採取躲避的策略,試圖用「政治還是經濟」的選擇題去把對手定在只談政治不重經濟民生的位置上。因此這個階段的民主爭論反而真的是政治的。我們現在面對的是第二階段的到來,保守派和政府一起加入民主普選等政治議題的討論,香港的民主普選成了不再有人反對的社會共識。在這個階段裏面,泛民主派必然更會執著於真假民主的區辨,而他們的對手則會巧妙地把這個分別變成不同方案和不同路線的技術之爭。換句話說,要民主還是不要民主的政治問題會被「去政治化」,轉化成如何實現民主化的技術問題。當民主蛻變為一種技術和方法的議題,它就很難再是一個有效的政治坐標了。此時我們需要的將是更深刻的政治想像力,去構思不同以往的民主論述,去鋪架不同以往的政治光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