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1日星期四

梁文道:國民黨的歷史課

在「二二八事件」60 周年紀念日的當天,陳水扁表示這件事與後來將近40 年的戒嚴統治無法分開,在威權統治底下受到迫害和打壓的台灣人民都可說是二二八的受難者;同時他又把國民黨的黨產問題連繫起來,要求國民黨在公開道歉之餘還得「還財於國,還財於民」。從政治上看,這是民進黨一貫技法的再度呈現,也就是操弄歷史問題以打擊現實政敵。陳水扁的邏輯是先行聯接60 年前的二二八慘劇與國民黨「外來政權」的戒嚴體制,再度清算國民黨的歷史原罪;然後指出這個罪債並沒有完全清還,重點就在於國民黨仍然掌有不公義的民膏民脂。

在此之前,陳水扁又曾指出蔣介石是「二二八事件」的元兇,更為他一系列去蔣貶蔣的動作奠下了理據。若再配合民進黨政府近月如迅雷不及掩耳的「去中國化」與「正名」運動,當可發現他的目的是要在蔣介石父子、二二八事件、威權體制、中國民族主義和現在的國民黨之間加上等號;於是反對國民黨就等於去除中國民族主義的餘毒,高揚台灣人的主體性;而反對國民黨與去中國化就等於問責於蔣氏父子的歷史罪行;這幾樣表面看來各不相關的事情其實都是有關係的,針對其一就是針對全體。

台灣人對於這樣的邏輯連接自不陌生,問題是為什麼它可以屢試不爽,總是能在關鍵時刻起到動員群眾煽動民心乃至於打贏選戰的效果?為什麼在遭逢了百萬人的反貪腐運動的打擊之後,陳水扁仍然可以透過上述言行重佔道德高地,使得國民黨只能在言辭上無力地回應呢!這裏頭當然有歷史中形成的群眾觀感,令許多人可以不加深究地就接受了「二二八事件」=威權體制=中國民族主義=蔣氏父子=國民黨」的等價邏輯。

回想自己在上個世紀70 年代到80 年代中期的台灣生活經驗,我可以找到一點主觀上的經驗說明這種邏輯行得通的原因。在那十幾年裏,我從未在課堂上聽過「二二八事件」這5 個字,真正認識它的來龍去脈與影響,反而是回到香港之後的事。為什麼當年的國民黨政府不願讓學生知道這件事呢?我們自然可以把它解釋成是問心有愧,不願面對自己的瘡疤,所以形成了一個歷史禁區。如此一來,就有一段被壓抑在官方教育之外的民間記憶了。只不過一件歷史事實不會因此而自動消失,只要等到時機成熟,它就會發芽茁壯破土而出,成為曾經執政後來卻在野的國民黨的夢魘。這是我從自己少年教育經歷上學到的第一節政治課,一個政權愈是不願坦誠地面對自己的過去,它未來付出的代價必然愈大。

除了二二八不能教,戒嚴時期的國民黨政府還力行其他打壓本土文化的教育政策,例如中小學裏一律禁止使用台灣話,而課本上有關台灣文化的內容更是乏善可陳。在這樣的環境底下成長,你又怎能不感到「台灣人的悲情」呢?更慘的是,在千方百計地排除掉任何能與「台獨」二字形成聯想的東西之餘,當局還要孩子們接受一套「半虛構」的中國國情及文化教育。例如當時的中學地理課本竟然不顧現實,堅持依據1949 年前國民黨遷台前的數據,宣稱洞庭湖是中國第一大湖。還記得我曾問過老師: 「經過共產黨政府圍湖造田的運動之後,鄱陽湖不是早就取代了洞庭湖成為中國第一大淡水湖了嗎?」老師的回答卻是:「我們認為共黨是一個說謊的政權,他們公布的任何數據都不足採信。」如果受過這樣的教育,你又怎能不認為壓抑台灣的正是那虛幻而荒謬的中國呢?

所以我很能理解陳水扁的說服力,那不是因為他的言辭有多動聽,而是他說中了許多台灣民眾的心理。蔣介石和他的國民黨政府是不是「二二八事件」的元兇呢?當然是,否則他們何必在戒嚴時期對此諱莫如深,令之成為不得踰越半步的雷池?國民黨是不是一個說謊的政權呢?當然是,否則它怎麼會在1980 年代仍然告訴孩子中國的第一大湖是洞庭湖呢?台灣人是不是被打壓了幾十年呢?當然是,否則為什麼學校不只不教台灣話,還要阻止同學們私下用台語交談?壓抑台灣意識的是不是大中華沙文主義(而且還是虛構的)呢?當然也是,要不然老師們就不會昧著良心傳授一套並不真實的中國知識了。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底下,民進黨政府才能在上台之後屢次拿國民黨的歷史問題開刀,把當前種種「去中國化」的政治小動作包裝成撥亂反正的義舉。歷史果然是會復仇的。今天的國民黨老是在族群政治議題上處於下風,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們的「歷史責任」。這是任何政府都該學習的歷史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