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外公是個相當出色的票友,唱老生,尤擅《趙氏孤兒》。少時我在台北天天跟他聽戲看戲,自然也聽過他說到些「四大名旦」的往事,那個早已逝去的京劇黃金時代。平日不多言的外公一談到往日名角就格外精神,而我就和所有聽故事的小孩一樣,喜歡追問「後來怎麼了」。「後來怎麼了?後來他們不都留在大陸了唄」。這個答案自然很不叫人滿意,但我還是能夠理解它大概的意思,照我們那一代台灣小朋友的認識,「留在大陸」就是「完蛋」的同義詞。一個人既然完蛋了,又何必再問他後來怎樣了呢?章詒和的《伶人往事》是對我當年那些問題來晚了的回答,她讓我知道那些名角後來果然都完蛋了,雖然速度先後各有不同,但到底是完了。難怪這本書會捲入最近鬧哄哄的「禁書風波」(照有關官員後來的解釋,是一本書都沒禁過),一幫偉大的藝術家竟然在解放之後全盤覆滅夭亡,這豈不是「對我黨的瘋狂進攻」?豈不是對當時領導路的「惡毒誣衊」?寫完《往事並不如煙》(港版名《最後的貴族》)之後,章詒和追懷的對象由一群老右派轉到了她的戲曲本行(她是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研究員),開始一個又一個地寫起了伶人往事。除去開首的也是寫得最好的馬連良之外,其餘全收進了這本「禁書」裏面。
坦白說,比起《往事並不如煙》,章詒和這部近作確實有點欠缺。它絕對有真情,但實感未必足。《往事並不如煙》之所以動人,正是因為真情與實感俱在,裏面提到的人物全是她自小認識的,所以不只有不可取代的第一手觀察,還有種種糾葛的複雜情感。可是說到這批京劇名伶,章詒和就隔一重了,往往要仰仗歷史文獻和其他人提供的材料。而對於這幾位名伶的感情,有時候又熱得過頭,加上她毫不掩飾地厚古薄今,於是筆下人物竟到了什麼都好的地步。例如名老生葉盛長的妻子譚秀英,知道丈夫在外有私生子女,還將他們一一認回,說「都是葉家人」。章詒和就評論這女子不愧是譚門之後,能忍能擔當,甚至表現出了「大俠的義烈」!照這說法,真不知有多少男人要期盼自己的太太像大俠了。然而,章詒和對藝人的仰慕之情卻使得她多了一分同情的理解,就是這份理解令藝人在芸芸完蛋於各種運動之中的人群裏顯得特別;進而讓我們看到在同樣的政治局勢裏,不同背景的人有不同的反應,不能一概而論。反右期間,代表傳統科班制度的「第一小生」葉盛蘭要站出來挨批,接受新時代新體制的教育。在這場批判會裏,第一個表態的竟然就是梅蘭芳。這位寬厚的前輩,京劇界裏的泰山北斗如是說:「對於盛蘭、盛長,我們不能不和他們劃清界線,給以堅決的反擊。但是對於他們二人,還是要挽救……我懇切地希望他們趕緊回頭」。梅先生這番話已是整場會裏說得最隱晦最溫和的了,接下來的同行好友則越講越狠,紛紛努力揭發葉盛蘭的惡劣行跡,置梨園義氣於不顧。章詒和說:「而中國社會歷來又有『婊子無情,戲子沒義』之說。平素講義氣的藝人啥時才無義吶?我想,某件事一旦危及到飯碗,涉及到名利的時候。這些精於表演的人就『翻臉無情』了,呈現出趨炎附勢的一面」。有趣的是,那些批判過葉盛蘭的人到了上台演出見功夫的時候,卻又不能不理專業價值對他讚聲「服」。可見藝人都是表演行家,他們知道批判會上的講台也是個劇場,大家無非都是演戲。戲過了,真真假假還是有標準的。從這個角度來看,那個運動的年代是個天天演戲的時代,只不過這些戲是要付出生命和人格去演的。問題是這些戲是誰安排的呢?為什麼大家都要被迫當婊子做戲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