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月7日星期日

梁文道:打工妹的聲音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在電視台主持節目,時常會收到一些陌生人的來信。像這個小女孩,她告訴我:「我們村子現在已經看不到你們的節目了,這是一塊落後閉塞的地方,什麼都沒有。……我常和父母吵架,我覺得他們一點也不理解我,……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只知道我要離開這裏,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我想活得更有意思一點」。

每次看到這種從農村寄來的信,心情都會特別複雜。我一方面能夠在它們急切的語調裏讀出作者的苦悶,青春期的躁動,與對不同生存方式的想像;另一方面,我又擔心這些年青人的去向,他們後來會不會真的出城?會不會變成所謂的「打工妹」呢?一種龐大而晦暗的群體。他們總是使用「出」這個字眼去描述由農村到城市的歷程,彷彿到城市打工就是一種「出路」。然而當他們一批批來到城市之後,很可能會發現那些高大的樓群與鮮艷的廣告牌其實和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是出來了,可他們依然是主流媒體裏無法顯像的一團暗影。

然後我會自責,覺得自己的工作參與了他們那種「出城」慾望的養成,以光鮮的畫面向他們保證了一個豐富而多彩的「外面」。我是不是誤導了他們,甚至欺騙了他們呢?

「女工關懷」是一個專門協助中國外出女工的民間團體,看他們編集的《失語者的呼聲──中國打工妹口述》,你就會明白為什麼我說自己有份欺騙了她們。有那麼多的女孩以為自己來到城市可以賺到更多的錢,過更體面的生活,結果卻是因工斷了手指,甚至喪失生命。更不用提那些老闆種種剋扣工資、拖瞞賠款的慣技。至於給人當作機器畜牲般地驅使,只不過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罷了(其中有個女孩忍不住去找經理訴苦,那經理卻『說他是皇帝,我們沒資格與他談條件』)。

這種故事我們並不陌生,大家知道貴為「世界工廠」的中國其實是用血和汗去推動的一組機械;而「中國價格」的競爭力正正來自於這些在高溫機房裏熬夜加班,在傷人於無形的空氣與化學品中茫然趕工的打工仔打工妹。

《失語者的呼聲》最特別的地方,是它的編者用打工妹的自述去拆散了這種單面的苦難印象,將一個群體還原成多樣的個體,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不是說他們的生活原來美麗,全無受騙被欺的經驗;而是即便如此,也真有人過得比以前好。例如五十多歲的翠姨從重慶來到深圳,她就覺得自己打工的生涯不錯。因為有了獨立的收入,承擔了家庭的大部份開支,她回到家裏不只不用再受丈夫的氣,而且還得到了一份傳統農村婦女難得的尊嚴。這是為什麼?

正如「女工關懷」的成員,香港科技大學的潘毅教授在導言裏所說,這二十多年來從「工人」到「打工妹」的轉變是驚人的。工人階級在過去是社會主義國家的主人,地位崇高;打工妹的「打工」則意味身份變成了為「資本主義老板」工作的工人。這裏的「妹」字更是複雜,因為這是個性別身份。於是一個打工妹既被困在一個隨時可以被解雇,經常受到壓榨的打工處境;同時又是個試圖改變自己女性地位的主體,為了抗拒迫婚與傳統農村的家務勞動而外出。

《失語者的呼聲》使我明白打工妹固然失語,但是仍有呼聲。她們在城鄉的差距之間,在經濟的變化之中,在我們媒體提供的世界裏產生了慾望。這種慾望會叫她們碰到殘酷的現實,但它也是一種抗爭的動力,從前是抗爭農村生活裏的性別分工,將來就是抗爭勞動關係裏的壓迫與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