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月21日星期日

梁文道:一個編輯的藏品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其實報刊編輯和作者沒有分別,他們都是作家;如果真有什麼不同的話,差別或許就在於作者用鍵盤和筆書寫,而編輯則用作者來書寫。一個編輯用不自己動筆,他只需要調動不同的作者,開發他們的潛能,形塑他們的風格,再組合併裝成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作品。當然我們可以爭辯,作者創作如臂使指,手到心到;編輯就沒有這份控制作品的能力了,他不可能完全掌握每一個作者要寫的東西。所以編輯的作品永遠是不完整的,它永遠失控。然而,又有哪一個作者真能達到令每一字都處在自己嚴密藍圖之中,恰如其份剛好到位的地步呢?如果一本雜誌就是一個編輯的作品,那麼好雜誌就應該要風格鮮明氣息強烈了,讓人一看就感到在這芸芸作者的背後,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其手藝搶眼,令人無法視而不見。近幾年大陸芸芸文化刊物之中,編輯的作家性格最突出的就是《萬象》了。很多人說它「海派」、「小資」,比起北京的《讀書》多了幾分閒情,多了幾分舊時顏色,更多了故事。其作者有現成名家如董橋、黃裳、邁克、林行止、劉紹銘和舒國治,也有許多在這裏頭養出來的新秀像愷蒂、毛尖和娜斯;但不論成名與否,是老或少,大家都出奇地協調,合作釀出了一股濃淡有致清雅韻味。

這本雜誌背後的作家叫做陸灝,有「滬上美男子,當代邵洵美」之稱,可是《萬象》老又沒有他的玉照,甚至看不見他的署名,更別提什麼編者前言或後記了,實在是低調得很有性格的編輯。去年他剛離開自己一手創辦的《萬象》,轉眼就出了一本雅致的小集《東寫西讀》。一個慣於躲在幕後的編輯要是親自下筆,會寫出什麼樣的東西呢?一打開《東寫西讀》就見引文,陸灝放在書裏的第一篇文章是〈讀《容安館札記》的札記〉。《容安館札記》是現代中國作者中最擅長引經據典,摘字取詞的錢鍾書的晚年筆記,全書除了引文還是引文。我以前少不更事,覺得錢先生只不過博學,總是東抄西抄,沒什麼自己見解。後來我才理解這樣的書最難寫,雖旁徵博引,卻環環相扣,讓不同的文章和書籍在自己劃出來的範圍裏相互發明相互碰撞。就像一個指揮正在駕御龐大的管弦樂團一樣,你能說一個指揮不玩樂器就不算音樂家嗎?整個樂團就是他的樂器。

陸灝這本集子也是他的讀書札記,記的都是他讀到的有趣故事。例如其中一篇提到一類喜歡毀書的讀書人(還有個專有名詞叫Biblioclast),表表者是達爾文,喜歡把一本厚書撕成兩半,放進外套上的兩個口袋,「認為這樣方便攜帶」。大詩人華茲渥斯要是進了朋友的書房,「就好像把狗熊放進了鬱金香花園,他會用一把滿是牛油的刀,裁開一本伯克的著作,以致書中每一頁都留下油漬」。同是詩家,雪萊的行動就詩意得多了。他喜歡摺紙船,每見池塘,必從書中撕下幾頁摺成小船下水,看它們浮游徜徉。我想起二十世紀德國大思想家本雅明,他一生癡迷收藏,不只寫過許多談收藏的文章,還為了藏書的嗜好犯窮。其最大心願就是要「寫一本完全由引文組成的書」,早逝的他當然成就不了這等偉大的宏圖,唯錢先生庶幾近之。至於年輕的陸灝,來日方長,不妨繼續革命。這種寫書的態度很像一個編輯,問題是它有意思嗎?也是本雅明的話,碎屑散漫的收藏集合起來會產生「新的突發性關係」,引述回來的故事也會爆發意想不到的力量。在〈舉人算得了什麼〉一文裏,陸灝先講了一堆民國學人的逸聞趣事,最後終於說到文革:「聽朋友說,文革中造反派找王瑤先生訓話,不知什麼原因,造反派就要動手打他。王先生一邊繞桌子逃,一邊哀求:大王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