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8日星期五

梁文道:廷滯

【成報-秘學筆記】在那沒有電話、電郵,更沒有手機的年代裏,我們寫信,並且由此感受時空的遼闊。空間的距離,時間的不測,全都體現在一封信裏了。

我曾經收過他的信,裏面有這樣一段話:「我知道你不會想起我,一點都不。但是我卻沒有停止過恨你,做夢的時候恨你,剛睜開眼的時候恨你,刷牙的時候恨你,穿衣出門的時候恨你;搭地鐵的時候希望你就躺在路軌上,在我面前被鐵輪壓過……」。

我卻想像,他其實已經不恨我了。就在他寫完這封信之後,就在他寄信的一剎那,又或者在這封信飄洋過海來到我桌上的這段期間。連人都可以在一瞬間死亡,何況人的情緒?我怎知道在我讀信的那一刻,他的情緒會變到哪個地步?所以當我看到「我恨你」這三個字的時候,我知道,它指的不是他「現在」恨我,而是一段昔日的紀錄。而昔日,已經不在了。

故此所有的書信都是一種紀錄,信的讀者也都明白。郵遞需時,我們讀信的時候至少會在下意識裏把這點考慮進去,讓時間與時間之中的變化成為閱讀的背景跟脈絡。

讀信是種猜謎。信上頭的一切文字一切符號的意義全在時間和空間的距離裏浮動起來,我們邊看邊想,從他寫下這些東西的那一刻直到現在,中間發生了些甚麼?這些文字表露的情感他還堅持嗎?甚至我們會想,他還活著嗎?

如果我回信,就算我如實記述了當下的想法和反應,我回應的還是他在昔日留下的東西。等他接到了信,他看見的也不是即時的答案,而是昔日的回聲。就是如此,書信總是一種延滯與回顧,它永遠趕不上我倆的「現在」,我們看到的現在其實都是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