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每年十月前後,市面就會出現一批預測明年運程的占命書,其中一本的作者是我的朋友楊天命。
認識楊天命以來,我從未請過他替我卜卦批命;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我們有更有趣的事可做,我們總是談自己最近都看了些什麼好書。我不知道是否每個玄學家也像他這樣,出門的時候袋子裏總得裝上兩本書才覺得踏實,平時最常有的消閒活動就是逛書店。他喜歡讀書到了一個地步,竟然在每年出版的運程書後面請人寫書評,好教讀者在推想來年吉凶之餘還要留點心思看好書。比如說今年他就找來徐少驊,推介《煉金術士》、《萬曆十五年》和《潛規則》;而楊天命自己也技癢,寫了兩篇書話,談的分別是余華的《兄弟》和紅極一時的《Freakonomics》。我很替他擔心,會不會有人覺得這種做法「輸輸聲」,意頭唔係咁好。
身邊既有這麼一位知名的命理專家,為什麼不順便請他替我卜一卜前程呢?其實不是因為我追隨科學,所以認定一切玄學皆不足信。而是因為一句老話,「善《易》者,不卜」。我雖不是學《易》之人,但很能領會這句話的意思;既然天命如此,卜來又有何用?不如按自己的原則照常做人。
每一個算過命的人都該有過這種矛盾,一方面就是因為相信未來已有定局才去算命,另一方面卻又希望在預知結果之後可以憑個人之力趨吉避凶。那麼未來到底是已定或未定呢?
以理論架構宏大語言艱澀抽象著稱的已故社會學大師盧曼(Niklas Luhmann),也曾寫過一篇稍為易讀有趣的小文章,叫做〈對未來的描述〉。在這篇文章裏,大師眼光獨到地拿了一個亞里士多德的知名文本為例分析古代人與現代人對未來看法的區別。亞里士多德當年關心的問題是,一場未來的海戰會不會發生?他的答案則是無法判斷甚至不該判斷。這個答案的涵義是「現在便已能確定,海戰將會或不會發生,但只是人們還無法知道而已」。對未來抱持這種態度等於表明當時的人相信未來一切已有定數,問題只是該不該以及如何去發現未來罷了。然後盧曼指出了我們現代人的關注卻是「我們是否應該冒海戰的風險?」。此種關懷並不假設未來早成定局,而是把未來看成可能發生或者不會發生的一連串風險,這些可能性的出現與否則是我們當下決斷的結果。也就是說即使未來難以確定,但我們還是可以盡量去做精確的決斷。未來不可預知,風險卻能估算;就算遇上了非人力所及的天災,我們還是可以買定保險降低損害,重點在於這個保險該買多少。
要是不嫌過份簡化,我們或許可以說今天大部份去卜問前途的人其實並沒有古人那麼信命,他們並不真誠相信有一個擺在前頭只待發現的未來。對他們而言,算命其實是在擴大資料收集的範圍,就和搜羅統計數據一樣。等一切資料到手,就能反過來收窄判斷選項的範圍,做出比較精準的決定。因此算命並不需要認命,它也是一種很實際地買保險般的行為。
為了證明這個保險值得買,如今的運程書都很願意去推估一些香港和國際大勢的演變,準確與否到時就人所共見無法遁形了。根據楊天命今年運程書的編者前言,原來他曾說中北韓試射導彈,五月股災和六月藍田的天降冰雹,十分厲害。但是比起好些命理師傅喜不自勝地在媒體上自誇算準了地震海嘯的發生,楊天命在這方面倒很低調。或許我比較老派吧,相信「哀矜勿喜」,天災人禍就算真如預言所示地發生了,也不應該是件叫人歡喜讚歎的事。所以我喜歡楊天命在作者序裏表達出來的態度:「其實在某些時候,我也會很樂意看見自己作出錯誤的預測」,尤其是「一些在預測之外的好結局」。何以會有這樣的好結局呢?道理簡單,買了保險,決定到底還是自己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