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11日星期六

梁文道:碼頭

【成報-秘學筆記】聽說老天星碼頭的最後一班船已經開出了,我沒有去「見證」,其實我們都不需要「見證」甚麼。因為只要見過,就一定會忘記,在這個城市。

十多年前,我訪問過許多人,只問一條問題:「你還記得沒有太古廣場那些現代大樓以前,金鐘是甚麼模樣嗎」?結果沒有一個人能夠準確描述那曾經存在的綠色小山丘,那條斜曲急彎的電車軌道。就算灣仔和中環的老居民也記不起這一小塊曾經切割兩地的無名區域;事實上,只有地鐵開通之後,這個地方才有了明顯的名字:金鐘。

你也可以選一個晚近點的例子,比如說九龍塘的又一城。在這麼年輕而又龐大的商場出現之前,九龍塘火車站旁的這片區域有些甚麼呢?難道它就只是一塊空地嗎?

中環的天星碼頭亦將如是,與佐敦碼頭這些地名一起湮沒,成為紀錄。今天去搭最後一班船的人,今天去為那鐘樓拍照的人,不到十年就會忘記他們曾經憐惜曾經珍重的這個老碼頭的位置與模樣。

過去有一個外國作家帶著濫情的眼睛欣賞這座城市,形容它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所以它的居民無一不是過客。我覺得他沒有完全說錯,因為這個城市本身就是碼頭。來來往往的過客不會記得碼頭石柱上藤壺集聚的範圍有多大,因為這些人善忘;碼頭也不會記得任何一個它曾經吐納的行人,因為它自己就不停地移動,毀滅,和再生。

這座城市奇妙的地方就在於它的細節不斷變化,沒有一棟建築可以長存,沒有一條道路不曾挪移;但是整體上它卻總是對外呈現出一副矇矓卻又璀燦的顏色,彷彿自創世以來就是這個樣子。就像一個玻璃箱中的蟻巢,那些孔道明明沒有兩天是完全一樣的;可是我們只要遠遠觀看,就都一口咬定;「它還是同一個蟻巢」。

人可以消失,碼頭可以搬遷,但香港仍然是那同一個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