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有時候,我也會懷疑自己寫評論等於是在放屁,因為寫了等於沒寫,一點影響力也沒有。比如說「真情對話」這個名詞,這麼多年來我用盡一切我用得到的管道去挖苦乃至於痛罵其無聊其噁心,但很多機構還是樂此不疲地繼續「真情對話」下去。
什麼叫做「真情對話」?難道有對話是假意的嗎?難道只有加了「真情」二字,那些達官貴人與青年學子的對話(其實通常都成了訓話)才是真誠的嗎?更重大的問題是過份標榜過份熱愛「真情」,正好反映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流行病,肆虐香港的犬儒症。
所謂犬儒,我指的是不相信真理的存在,也不相信真理可以越辯越明;因此我們討論問題的時候從不深入。例如電台節目總是讓各方人馬各自表述一輪,然後主持人來一句「這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就草草作結,彷彿所有角度都是對的,所有觀點也都是不需要經過反覆申辯而深化的;這就叫做尊重與寬容,這就叫做言論自由。
哈里.法蘭克福(Harry G. Frankfurt)在《放屁》(On Bullshit)的最後一小段,談的就是這個問題。他認為我們喪失了以「公正無私努力來解決孰真孰假的信心」,於是就「從致力追求『正確無誤』的理想信條上退縮,轉而追求所謂『誠意』的這種替代性理想」。因此一個高官大可以在「真情對話」裏大發毫無意義的空話,只要他是真心誠意忠於自我地在說這些屁話;而聽眾們也不會計較那些話的根據和邏輯,因為大家講的是「真情」。
《放屁》是本非常暢銷的小書,但它談的課題是嚴肅的;它的作者是普林斯頓的道德哲學教授,望重士林;它的中譯者是台灣最重要的評論家南方朔,為無數譯著撰寫書評和導讀之後頭一回下海操刀。
為什麼《放屁》會成為去年美國最暢銷的其中一本書?為什麼它那麼重要?那是因為「放屁」(Bullshit,或許比較接近粵語的「吹水」和北京話的「忽悠」)現象無處不在,我們不只自己愛吹水,而且天天在電視上看政壇領袖與商界鉅子吹水,久而久之竟到了不聞其臭不覺其怪的地步。
舉個例子,「中國好,香港好;香港好,中國好」就是吹水了。因為說這些話的人並不真正嚴肅對待這句話,他沒有提出證據證明為什麼中國好香港就會跟好,他不試圖去界定這裏的「好」到底好在哪裏,他也不考慮中國好香港會不好的情況(譬如兩岸三通的實現),他更不預期我們聽了之後會仔細追究這些問題。他只是想塑造一些效果,讓大家覺得他愛國愛港。
法蘭克福教授指出:「這種認為事實真相如何都沒有差別的態度,我認為就是狗屎或放屁的本質」。而且「它沒有更多的訊息來交流,說的人只是吐出熱氣。而吐出的熱氣與排泄物之間有相似性,這也使得熱風成了放屁最合適的同義詞」。
而且吹水要比說謊還糟。說謊的人雖然違心地作出虛假的陳述,但他起碼還曉得真相是什麼,心裏頭有真假是非的判斷,因此才有說謊的可能。在這個意義上,一個騙子還算尊重真實的價值。吹水的人可不同了,他根本不在乎事實,不關心真假,純純粹粹就是為了應付場面而吹,甚至為吹而吹。這個吹水的時代很像蘇格拉底在世時的雅典,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很有知識,對什麼事情都有想法,既自由且民主,結果全是遊談無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法蘭克福教授並非第一個討論這種現象的哲學家,海德格早在《存有與時間》裏分析過「閒談」(idle talk),並且提出了類近的想法。可是這本書採取的是風格截然不同的分析哲學進路,經由布雷克(Max Black)和維根斯坦,嚴謹清晰地步步逼出他的結論。讀者跟走一圈,也是很好的哲學體操。誠如南方朔所說的,這本書至少要讀兩次;第一次花個把小時就可得個大概,第二次細讀再去領會作者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