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11日星期三

梁文道:如何馴服一個瘋狂的國家(朝核危機二之一)

【明報-筆陣】北韓核試,全球震驚,聯合國安理會更是在無一票反對的情下通過譴責議案。可是北韓駐聯合國大使的回應卻是「大家應該恭賀我們的科學家和研究人員,而不是忙搞那些沒有意義的決議」。這樣的反應真是荒謬得可笑,也更加重了大家原有的印象:北韓真是一個流氓國家,金正日果然是個瘋子。然而,北韓政府真有我們所想的那麼瘋狂,行事決策毫無章法嗎?

雖然缺乏足夠數據證明,但一般相信北韓是全世界最貧困的國家,數以百萬計的人民要捱餓過日子。即使如此,它的政府還要發展核武和維持龐大的軍力,看來真是夠瘋癲。可是回想中國自己在60年代大饑荒剛剛結束,百廢待舉的時候,不也是「寧要核子不要褲子」,積極試驗原子彈嗎?有中國的經歷做參考,我們當能理解對一個內外交困的政府而言,核子武器是振奮弱者民情,長威風壯志氣的尊嚴工具。

自從廣島和長崎原爆之後,核子武器一直就是種象徵的和心理上的武器,因為沒有人會真正使用它,幾乎連想都不敢想。為冷戰時代核武恐怖平衡奠下理論基礎的謝林(ThomasC.Schelling,2005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曾在《廣島的遺產》(TheLegacyofHiroshima)一文析述這個禁忌的生成過程。他指出美軍在韓戰陷入危境,和法軍在奠邊府遇困的時候,都分別有人很認真地建議使用核武,可是這些建議都不被採納。到了甘迺迪總統的時代,核武的「非常規武器」地位就更是不可動搖了。東西兩大陣營製造出足以滅地球數十次的核武,全是為了保存第二次打擊對手的威嚇力,也沒想過要真正應用在戰場上。即使是紅軍在阿富汗陷進了泥沼,西方的分析家和媒體也沒有提過蘇聯使用核武的可能,因為大家都相信對方明白核武是種只能擁有不得投放的絕對禁忌。

因此謝林提出了一個「怪論」:當年美蘇雙方在歐洲部署了大量的常規兵力,又各自投入巨資擴充軍備的舉動,其實也是種「限武」行為。發展常規武裝,正是為了表明限制非常規核武的決心。萬一有天真的要打仗,我們大家也不能用原子彈,所以最好弄些精良的飛機和戰車出來。

在冷戰的時代,或者某些地區性的敵對情形下(例如印度和巴基斯坦),核武的作用就是要發揮這種威脅的力量,然後在國家對國家的基礎上冷靜考量彼此可能採取的行動,通常就會達至一個恐怖但是平衡的穩定狀態。冷戰之所以沒有變成熱戰,就是因為大家都有默契,知道核武是個不可開啟的潘多拉盒子,甚至連使用它去炸開運河深挖地道都不行,怕門檻一過,就再也沒有限制了。更重要的是大家都願意相信對手是正常的理性的,和己方一樣,不會隨便犧牲自己國民的利益與福祉。

北韓的可怕在於很多人都不相信它是正常的,不覺得它會遵守國際上的遊戲規則,當然包括關於核武的這套規則。圍繞核武的禁忌與默契,是過去60年來「正常國家」互動的結果;而北韓卻是一個長期孤立的化外之民,其不可理喻之處尤勝於伊朗,它的政府怎麼可能和我們一樣理性?天曉得它隨時會幹些什麼事出來?由於它的反覆,由於它的不合常理,國際社會對它也就束手無策了,因為我們都不知道到底它要的是什麼?

北韓到底要什麼?這是最根本的問題,卻很奇怪地也是最少人去談的問題。大家更關心如何可以使它讓步,如何回到「六方會談」(至少中國還是這麼想);是應該徹底中斷它的外匯來源?完全經濟制裁?逼迫中國斷絕一切對朝援助?還是全部做齊再加上軍事恐嚇?我們不去探討北韓一路以來的真正意圖,卻把它當成一個完全無法溝通,不能按常理認知的瘋子,又會不會引出更嚴重的後果呢?

假設北韓是個打不了交道的瘋狂國家,為求自保,日本可能會加速「國家正常化」的步伐,不只把自衛隊升格為軍隊,甚至發展核子武器(其外相麻生太郎早就公開表明有這種可能)。然後就會引起骨牌效應,南韓乃至於台灣都紛紛仿效,新一輪的武備競賽乃告展開。另一條路就是加強施壓的力道,用更廣泛的制裁和封鎖去拖垮金正日政權。但這又會不會逼得北韓當局狗急跳牆呢?就算它不動武,光是把核武技術售賣給更加深不可測的恐怖組織就夠大家受了。

可見基於北韓不是一個正常國家的假設,無論採取哪一種行動去回應當前的局面,都是有風險而且不可欲的。這時候與其要求中國停止「保護」北韓,或者盲目地反應;都不如回到最基本的課題,把北韓當成一個有理性的國家,找出它連串行動的邏輯,找出它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