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18日星期三

梁文道:尋夢(4)

【成報-秘學筆記】「余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實未嘗一日別余也。前甲午,丁酉兩至西湖,如涌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氏、余氏之別墅,及余家之寄園,一帶湖莊,僅存瓦礫,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余及急急走避,謂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如保我夢中之西湖尚得安全無恙也。」

臨離開杭州的那個晚上,我在心中預演我們的重逢。他曾經說過,要是能一起外遊,那該有多好。果然,我們的機會來了,儘管情況和我們原初以為的完全不同。我們同機,但是恍如陌路。就算坐在鄰座,我也只會客氣地對他說﹕「你要喝水嗎﹖」或者「對不起,我想上洗手間,能不能借一下﹖」如果這就是我的想像,那麼真實的情形還能壞到甚麼地步呢﹖洪水淹沒,百不存一﹖

張岱寫《西湖夢尋》的時候,到底是甚麼心情﹖我連想都不敢去想。為了讓自己好受一點,我故意在網上找來一些談它的文章,典型的現代八股,例如﹕「讀一冊書,兼遊西湖。走走停停,短歌微吟。找尋著,一個夢境裡最完美的皈依,同時也在行走吟哦裡返還到最本原的自己。」又有人說:「今晚的月光特別清,這時候煮一壺茶,展卷細讀,我的新彷彿也溶進那幾百年前的杭州去了,多麼典雅優美,令人神往啊!」

我幾近自虐地看著這樣的文字,就是想摧毀記憶裏的張岱,好讓自己一想起杭州一想起他的書就不住噁心。對待即將重逢的他,我也是這樣,反覆細看一切關於他的無盡諂媚。到時候我一定會很自在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