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要當一個徹底坦白、誠實而正直的人,就和勇敢地面對歷史真相一樣,幾乎是種不可能的任務。所謂「歷史真相」,固然錯落在重重觀點交叉屏障的迷霧森林之中,始終無法辨明;想做一個事無不可對人言的真人,又何嘗不是得面對數不清的干擾和心魔呢?
當代文壇屈指可數的大師,「德國的良心」君特.格拉斯(Gter Grass)曾經說過:「我那一代德國人要加入納粹還嫌太年輕,但這並不表示我們不需要嚴厲自省,更不表示我們不用為歷史的錯誤負責。因為我們都是在納粹的體制下長大,總有些東西在我們的血液之中」。這是典型的格拉斯,永遠嚴苛無情地對待自己和歷史,也因此成了世界上幾代文學青年的道德指南針,歐陸公共知識份子的代表。
然而最近他卻坦承,當年雖小,但他還是來得及加入納粹,甚至做過希特勒最忠誠的追隨者──黨軍。這個消息立刻變成震動德國的大新聞,沒有人能夠接受這麼荒謬的事實。原來就討厭他的,包括那些右翼份子,現在更能振振有辭地說他偽善。而一向視之為明燈的,則因不解而心碎,甚至生起一股被出賣之後的憤怒。他為什麼要說謊?他這幾十年來為什麼要隱瞞往事?
表面看來,這是一個大是大非的個人操守問題,半點含糊不得。可是再細想一層,又會發現這還是個我們怎樣面對歷史的困境。恰巧格拉斯自成名作「但澤三部曲」以來,就沒放棄過處理近現代歷史的課題。於是許多論者就開始帶嶄新的角度重讀格拉斯的舊著,想用最直接也最簡單的方法去解讀出字裏行間隱含的訊息,看看格拉斯可曾刻意掩飾過什麼,又可曾懺悔過什麼。其中最好的標本莫過於他在2002年出版的《蟹行》(Im Krebsgang)。
《蟹行》這本書的書名就已經點出了追溯歷史事件真相的難處,總是如螃蟹走路一樣,無法直達目標,而得迂迴橫行,在好像近了一點的時候卻又再拉開一段距離。但這到底是歷史述者本人的忌諱,還是歷史本身的要求呢?
《蟹行》所要處理的課題,是一段德國現代史的禁忌,一個不能揭示的傷口。話說一九四五年一月三十日,二次大戰歐洲戰場的末期,一艘叫做「維廉.古斯特洛夫號」的德國郵輪被蘇俄潛艇擊沉,共有一萬二千名乘客遇難,有些人甚至認為這是歷史上死傷數字最大的一場海難。那為什麼它是個禁忌呢?因為那艘船是經過納粹改裝的運兵船,而擊沉它的則是蘇聯的潛艇。盟軍消滅了一艘法西斯的艦艇,當然沒什麼不對。所以在戰後的東德,這件事應該被當作「老大哥」解放人民的功勛來紀念;在西德那一邊,這件事應該算作德國的原罪之一而被忘卻。
問題是這艘船當時運的兵主要是傷兵,還有逃亡的難民,其中包括四千多個少年、幼童甚至嬰兒。難道他們也都是納粹的同黨?難道擊沉這樣的船是件值得慶賀的英勇行動嗎?這個情況就像德累斯頓的大轟炸和廣島長崎的原爆,不紀念它會顯得冷漠無情,辜負了無辜的受害者;紀念它卻又好像在為發動戰爭的罪人平反。更麻煩的是新興的納粹份子和「光頭黨」確實就利用了「威廉.古斯特洛夫」事件宣傳自己被壓抑的苦難歷史。身為左翼作家,身為前納粹黨軍(如我們現在所知的),格拉斯應該怎樣處理這個被掩埋的創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