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我的童年在台灣度過,那不是一個玩足球的理想環境,不只沒有職業球隊,連業餘的也寥寥可數,電視上更是幾乎看不到任何賽事的轉播。但是小學的體育課還是一定會教幾堂足球的。記得老師講解完基本規則之後,就點了我的名字,他說:「梁文道,你是個『港仔』,踢球肯定有一手。來!示範給大家看怎麼傳球」。天!我雖負「港仔」之名,但自從出生之後,其實根本沒在香港呆過幾天,又怎能秀出香港足球的風範呢(那是七十年代,香港足球還有風範的年頭)?結果我的傳球自是令大家目瞪口呆,提前三十年讓大家見識到了香港足球的未來。
如今我們看世界盃的時候總是特別激動,說足球是凝聚世界的軸心,是全球化的側面典範;可是真相並不如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起碼台灣人就不特別沉迷足球,而影響台灣運動品味極深的美國人更是不在話下,此外大家也別忘了板球為王的印度可是人口第二大國。少了美國和印度的全民投入,足球又怎算是徹底全球化的運動呢?
另一方面,足球雖是全世界最受歡迎的運動,但也並不表示它踢到哪裏都是同一面目,毫無變化。當然大家都用腳來踢球,遵守的規則也約莫一致;就像全球化的另一表徵麥當勞,無論在哪裏吃,味道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可是你怎麼看待足球,把它放在社會的哪個位置,讓它產生什麼類型的政治效應,就真是各地有各地的樣貌了;又如麥當勞,在美國它是最廉價的速食店,到了中國它卻曾是年輕人的時尚聚會場所。
法蘭克林.福爾(Franklin Foer)是個古怪的美國人,喜歡足球到了一個地步,想親身查訪在美國這個不正常國度以外的rest of the world是怎麼踢球,怎麼使用足球的。於是他開始了一趟旅程,去過英國、巴西、西班牙、意大利、烏克蘭、塞爾維亞和伊朗,最後寫出了《足球如何解釋世界》(How Football explains the world,請注意本書的美國版叫做How Soccer explains the world)。結論之一是全世界的足球流氓都會互相學習,但是發狠的目標與程度是不同的。
塞爾維亞有支老牌強隊叫做「紅星」,在南斯拉夫的時代曾經不可一世威震四方,而且是鐵托治下民族融合的象徵,來自塞爾維亞、斯洛文尼亞和克羅地亞的精英球員聚一堂。但隨南斯拉夫聯盟在上個世紀末的漸次解體,「紅星」變成了塞爾維亞民族主義的先鋒隊,「屠夫」米洛舍維奇的宣傳隊。促成這場變化的就是它的球迷會「老虎」,世上最有組織最殘暴的足球流氓。
這些球迷喜歡美國黑幫說唱歌手(gangster rapper)的造型,又從錄影帶裏學到英國同行的出擊方式;但是他們絕不亂喊亂衝,行動起來像軍隊一般講究。因為他們的會長阿肯(Arkan)不只是個傳奇性的逃獄高手,還是個有軍訓背景的極端民族主義分子。在塞爾維亞和克羅地亞打得最激烈的時候,他們發揮的作用比人數稀少的正規軍還大。「阿肯」當時把指揮中心設在貝爾格萊德的一家酒店,對外發號施令。球迷們分成不同小組,有的負責放火,有的負責包抄逃亡的克羅地亞難民。逃不掉的男人帶回酒店拷打,女人則被輪姦。「老虎」光是在95年的一次行動裏就殺了兩千人……
這就是福爾筆下的全球化:同樣的足球,不同的情緒;同樣是球迷,不同地發洩。
2006年6月18日星期日
梁文道:世界不是只踢一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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