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世紀‧Creativity】編按:香港藝團進念二十面體把黃仁宇名著《萬曆十五年》搬上舞台,由內地電視劇《走向共和》的編劇張建偉負責改編。香港文化人梁文道於演出 以前予以提問筆談,談歷史,論人物,自在古今之間有了另一層的聯想。
訪問者:梁文道受訪者:張建偉1.閣下改編萬曆的概念是什麼?萬曆作為一本學術歷史文本,改編過程有什麼有趣的地方?
黃仁宇先生的《萬曆十五年》在內地中華書局首版於1982年5月,首印數便有27,500冊,說明閱讀這部歷史專著的讀者,不光是歷史學家,一般文化人也都非常喜歡。
《萬》書首版,洛陽紙貴,我當時竟沒買到,但我中學時期的摯友聞樹國(後來曾任《天津文學》主編)買到了,我就千方百計從他那裏借來,但壓根兒不想再還給他。每當他要我還書的時候,我就找各種理由搪塞,或者借給他別的書,我也壓根兒不想再要回來。後來《萬》書開始再版,到1985年10月,已是第四次印刷,每次再版,我都買一本,因為書局每次再版,都加添一點新東西,比如首版沒有「參考書目」,而再版時有了;後來又增加了兩個「附錄」和黃仁宇先生寫的〈萬曆十五年和我的大歷史觀〉,這是我首次讀到黃先生的這篇著名的文章。
這次為阿威他們改編本書的舞台劇,我使用的還是首版。這裏還有另外一段情結,就是我的摯友聞樹國在幾年前不幸去世。這次能使用這一版的《萬》書來改編劇本,樹國兄九泉之下,也會欣慰的。2.閣下對黃仁宇和其大歷史觀有何看法?萬曆一書對閣下有怎樣的影響?
記得與阿威幾次見面,我都會談黃仁宇先生對我的恩惠,倘不是受到他的歷史觀感召,我不會成為歷史學界的一個業餘學者。這種感召和恩惠就是:放棄以道德的名義書寫歷史。
道德,是的,就是它。它在歷史中像個典型的官僚主義者,總是承認那些已經得到確認的充滿道德正義的東西。它永遠正確,正確得消滅了歷史。正如黃仁宇先生所說:「以道德的名義寫歷史有一個很大的毛病:道德是人類最高的價值,陰陽的總和,一經提出,既無商量的餘地,或褒或貶,故事只好在此結束。間接也就認為億萬生靈的出處,好多國家的命運都由一個人或少數的賢愚不肖決定之,與其他因素都無關系,而只有破口謾罵的人看得清楚。」(黃仁宇《放寬歷史的視界》,台灣允晨公司1989年版,頁258)
我們一旦進入這種道德化的歷史,總能發現充滿感情和正義的純淨簡單:你是好人,他是壞人;大灰狼壞,母兔子好。然而,這真是我們的歷史嗎?當我們說到歷史這個沉甸甸字眼的時候,它究竟意味什麼?一個敵人失敗了,一個主義勝利了,一個人成了愛國主義者,另一個成了賣國主義者——我們在許多歷史教科書上看到的歷史常常就是這樣的。
但歷史卻不是這麼一個隨便設置的簡單電腦遊戲。在歷史研究出現之前,我們不知從何處來,我們只知道歷史把我們帶到了這一點。而所謂歷史,這就是說:人類要收拾思想,汲取教訓,然後再接往前走。我們已經能夠這樣看待歷史的作用:它在我們前人的生活已經成為歷史以後,還會再次走在那生活中,讓極端、偏執、以喧囂代替思考的歷史局面宣告退場,阻擋它們別在今天和今後重演。
這只有放棄以道德的名義來書寫歷史才能做到。放棄了道德化的歷史說教,歷史才能在更廣闊的領域內照亮自己,接受一連串新提問。否則,歷史就像朱熹所說:「好像在看一個好人和一個壞人在打架。打架有什麼好看?」(《朱子語類》卷123)
我想,放棄道德化的歷史研究,是件決不輕鬆的事情。我們在廢墟遺址和衰落的歷史中漫步,腳步本來已經很是沉重,何,它常常還需要智慧,需要勇氣,需要一種歷史品格,甚至,需要歷史時機。3.閣下對萬曆一書六個歷史人物有怎樣的看法?閣下最認同哪一位?最不認同哪一位?
史學界到今天還在用一個詞,叫做「歷史定論」,尤其對歷史人物,叫做「蓋棺論定」。我編劇的《走向共和》在央視播出過程中被刪節,最後被終止播放(不再重播),原因自然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來自所謂對歷史人物「蓋棺論定」的歷史觀念。許多歷史學家,包括中國科學院近代史所、北京大學的一些歷史學家,都口誅筆伐,認為我在劇中寫的慈禧、袁世凱、孫中山、李鴻章等歷史人物,都已經被「歷史定論」了,《走向共和》竟然與「定論」不一樣,因此必須被斬殺。
我以為這很可笑。歷史人物,今人毀,後人譽,昨天還是寶貝,今天便成棄兒,反反覆覆,了無終結。這很正常。由於新史料的發現,更由於新認識的產生,所謂歷史人物,就是後人對他們不斷地做加減法。相反,因所謂的「時代需要」,因權力定奪,因利害攸關,因愚昧狹隘,對歷史人物做出硬性的「蓋棺論定」,卻其實是蓋不住,也定不了的。而歷史倒是經常證明:所謂歷史定論不過是某一時間段的歷史霸道。
一般說來,對待歷史人物,時過境遷,閱歷增多,意氣漸平,再回頭看過去,可能會客觀些、全面些、公正些。而這樣一看,往往也會修正點什麼,使「歷史定論」的持有者或者捍衛者感到那麼一點不舒服。但這就是歷史研究,它對是否得罪了誰人,是無所謂的。
說得更通俗一點,對歷史人物,就是要歷史地看待他們。所謂歷史,就是說它是過去的事情,是有階段性的,歷史人物也不能超越那階段性。對某些歷史人物,一定要用所謂「先進思想」來衡量他們,他們就難免一無是處;而對另外一些歷史人物,一定要把「先進思想」附加在他們頭上,他們
就會很不真實。總之,我們不過是要在桌面上寫字,最好不要堅持一定要用太陽代替燈。有些歷史人物我們十分喜歡,例如晚清史上開頭的一個人物林則徐,結尾的一個人物孫中山。因為喜歡,就難免感情用事,描述他們的時候,便有很多的歌頌,很少的批評,甚至對他們的失誤和錯誤也百般維護,使他們成了頭頂戴光環的聖人。而對另外一些歷史人物我們十分憎恨,例如近代史上開頭的一個人物琦善,結尾的一個人物袁世凱。因為憎恨,便也難免感情用事,描述他們的時候,百般詆譭,使他們動輒得咎,甚至對他們幹的許多好事也要用力挖掘出骯髒的動機,總之一定要把他們弄成徹頭徹尾的壞蛋。這樣做的結果,難免歪曲人物,進一步也就歪曲了歷史。
我以為,《萬》書實際上也是這樣看待其書中的歷史人物的,同樣,對《萬》書所寫的歷史人物,我們同樣也要這樣看待他們,即,不是定論,而是一家之言。只是這一家之言是如此深刻——黃先生說的是:某些歷史人物,如海瑞,他們的道德之長,不能改變制度之短——以至於我們今天重新審視這些歷史人物,仍感到一種「死人抓住活人」的恐懼。4.閣下認為以電視劇或舞台劇形式論述歷史有什麼局限和發展空間?
對舞台劇,我就像個傻子,一點不懂。幾次與阿威會面,溢雅也見了一次,都是聽他們說,我只有聽的份,心中欣喜,有「勝讀十年書」的感覺,但終是「隔行如隔山」。承蒙他們的信任,我只是在黃先生偉大著作的基礎上,再次做了我上述的所謂一點加減法,給他們提供的不過是個草本,真正的戲劇,那是要阿威和他的同事們去完成的。
對電視歷史劇,我略有心得,以為還有廣闊的發展空間。大概是這麼兩點:
呼喚客觀理性。歷史劇的理性框構應該得到進一步昇華。在以往的歷史劇中,「教科書」味道還是太濃了些,老實說,沒什麼新東西。今後應注入更多新視點,其實就是新的理性,為了不引起歧義,我稱之為「客觀理性」,它在歷史劇的劇情中可能看不見,摸不,但它在閃光,像一棵樹,劇中人和事是它的枝、葉和花朵,而客觀理性像太陽,正照耀它成長。
拓展歷史時空。一個歷史人物,一個歷史事件——即使歷史劇題材確實「決定」作者必須寫這一個人和一件事情,也應該將其擴展到「集體時間的謎」之中,同時,空間也變的無限了。以往的歷史劇固守住自己所「看見」的空間,而我希望今後的歷史劇能夠「到若干個歷史時代」去發現「現在」的這個空間位置。歷史劇作家總是轉過身去,然後再轉回來,這時他發現,歷史事件的價值和含義不一樣了。
這其實就是那句老生常談: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我們是現代人,我們述寫過去的歷史,必須為當代人提供新的對歷史的認知,否則便是多餘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認識是治史的唯一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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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念大歷史話劇《萬曆十五年》獲得作者黃仁宇先生的兒子Mr.JeffersonHuang授權改編,由導演胡恩威,聯同歷史劇《走向共和》編劇張建偉共同將《萬曆十五年》發展成最貼近原著的舞台劇劇本;《萬》劇將於5月5至14日晚上8時於香港文化中心劇場演出。
張建偉在成為編劇以前,是《中國青年報》的高級記者,期間有「中國第一記者」稱號。張建偉喜歡研究歷史,曾出版多部具影響力的新聞作品集及報告文學,其中包括以十年時間撰寫、一連五冊的《張建偉歷史報告:晚清篇》。曾獲範長江新聞獎、五個一工程獎及首屆魯迅文學獎,並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與及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