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4月12日星期三

梁文道:喝的不是咖啡,是生活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我每天喝好幾杯咖啡,一半靠自己動手,另一半在外頭喝,這麼喝了二十多年下來,原來已經目睹了整個咖啡文化的變化,甚至資本主義的演變。

九十年代初期去北京探訪老學者,那時改革開放十年多了,但教授的工資還是很有限,喝咖啡是種奢侈的享受。於是我們就得帶點咖啡做禮物,還記得老先生看了很高興,立刻就要開了弄給大家喝。我們送的可不是甚麼好東西,就是超級市場裏廉價的即溶咖啡罷了。在那個年頭,無論是香港還是北京,喝咖啡本身就是一件事,一種行為習慣。如果你告訴別人你喝咖啡,那就夠了,沒人會追問你喝哪一種咖啡,又在甚麼地方買咖啡。

同樣是九十年代初期,我第一次去紐約,正好碰上了「特種咖啡革命」的高峰。街上到處都是小咖啡館,賣的不再只是咖啡,而是「法式炒製」(French Roast)或「維也納混合」(Vienna Blend);齊全點的還提供炒好的咖啡豆給人買回去自己研磨烹煮。

跟着,我看到星巴克(Starbucks Coffee)出現了,高檔超級市場開始供應即溶咖啡以外的選擇;從香港到北京,咖啡店便是開遍神州大地上所有有規模的城市。八十年代源起於美國的「特種咖啡革命」經過了二十年,終放席捲中國。如今喝咖啡,喝的不再是一種沒名沒姓的工業化標準產品,而是各式各樣的品種、口味和製法。

所謂的「特種咖啡革命」,其實和所有產品在一九七○年代經濟危機之後的路向一樣,大量生產的廉價貨行不通了,衣服鞋子都要個性化,咖啡亦然。那時候美國咖啡的銷量不斷下滑,一個咖啡業界的協會請來奧美廣告公司的總裁羅曼(Kenneth Roman),對着業界成員演講,教教大家如何是好。

羅曼不愧是市場營銷的老手,一來就告訴底下的經銷商再比價錢不行了,他說:「我們賣咖啡賣的應該是質量、價值和形象。」然後他想像出幾種咖啡顧客的典型角色:有一對夫婦叫做「格雷夫婦」,兩人都有工作,三十多歲,對他們來講咖啡是種「生活方式」。又有一對夫婦叫做「普列切特」,五十多歲快退休了,錢是個大問題,喝咖啡自然是越便宜越好。還有一個工作忙碌的單身婦女「凱倫」,她不會把太多時間花在廚房裏,所以即溶咖啡對她來說最適合不過。至於年過六十的「泰勒夫婦」,年紀大了身體要緊,沒有咖啡因的咖啡看來錯不了。最後是還在唸大學的「喬」,給可樂灌大的小夥子,咖啡對他來講老套又無型。

結論是針對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市場,要開發不同的產品,而其中最有開發潛力的就是「格雷夫婦」和「喬」了。「格雷夫婦」就是八十年代典型的優皮,賣給他們的咖啡必須多樣化有性格,讓他們覺得自己有選擇。自此之後不只穿衣服穿出品味,連飲杯咖啡都能飲出「真我」了。

年輕人「喬」是個問題,卻也不算大問題,因為只要有型有款又專業的「格雷夫婦」都把咖啡當作身份象徵的一部分,買不起三宅一生或Armani的大學生就會發現一杯二十多塊的咖啡其實很划算很有格了。

羅曼在1981年發表的這場演說,在咖啡產業史上簡直有劃時代的意義。正在為銷售額下滑擔憂的業界發現了新希望,紛紛發展強調口味、產地及形象的特種咖啡。這個轉換過程並不複雜,反正咖啡本來就有不同的產地、不同的炒製方式,只是過去總在最後關頭把它們混在一起;現在將它們小量分售就是了。然後一家家小型炒豆商茁壯崛起,例如星巴克。餘下的就是歷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