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京都「俵屋」號稱世上最佳旅店,那「一泊二食」裏的早晚「二食」固然精美絕倫,建築庭園皆清幽至極,其服務更是細緻到了叫人咋舌的地步。有去過的朋友說房裏那桶浴水不知為何總是熱的,既不可能有電子恒溫裝置,也不曾聽見有誰進去換過;其侍者心思之妥貼動作之柔靜,可想而知。
然而舒國治來往京都十幾次,最愛住的卻是火車站旁廉價但不失傳統的旅館。且看他在《門外漢的京都》裏面如何形容這種旅館的妙處:「出房間,拉上紙門,穿拖鞋,走至甬道底端,進『便所』,先脫拖鞋,再穿上便所專用之拖鞋。若洗澡,常要走到樓下,也在甬道盡頭,也要先脫拖鞋,赤腳進去,在外間,把衣衫脫去,再進內間……」。換句話說,上個洗手間洗個澡都要走一趟路,而且是公用的。接下來,「當旅客洗完了澡,穿上衣服(常是店裏所供應的袍子),打開門,穿上拖鞋,又經過了甬道,再登樓,又聽到木頭因歲月蒼老而發出軋吱聲,經過了小廳,回到自己房間,開紙門,關紙門……經歷了這些繁複動作,終於在榻榻米上斟上一杯茶,慢慢盤起腿來,準備要喝;這種種進進出出,上上下下,穿穿脫脫,便才有了生活的一點一滴豐潤感受。此種住店,又豈是住西洋式大飯店銅牆鐵壁甬道陰森與要洗澡只走兩步在自己房內快速沖滌便即刻完成等過度便捷終似飄忽無痕啥也沒留心上所能比擬?」
抄這麼一大段書,一是為了展示舒國治的文字風格,二是讓他自己的文字體現他那種獨特的門外漢旅遊法。舒國治是台灣文壇的小傳奇,七十年代就憑幾篇中短篇小說一下子紅了起來,當年被認為是台灣現代文學的後起之秀。可是才一晃眼,竟然徹底消失了。直到九十年代末又突然以旅遊作家的身份回歸,至今出了三本令人另眼相看的遊記。原來中間那段日子他去了美國,開車一個州一個州地走,沒了盤纏就到某個鎮上打工,存夠了路費就再上路。數年間經歷大山曠野,文字識見都不同了。
旅遊文學在華之出版界裏漸成風氣,但讀來常常給人太胖太飽的感覺;有的感情氾濫像個沒出過門的姑娘,見了什麼都要讚嘆流淚;有的拚了老命講笑話,像中央台春節聯晚會裏扯高嗓門喊出來的相聲;更多的是有旅遊沒文字,不加思索地報告一下吃哪兒住哪兒,偶而加點奇遇就是了。
舒國治的句子長短不一,有清奇之氣。他的旅遊觀亦自成一格,表面看就是不從俗,不熱衷著名景點也不趕必走路線;準確點說是種不透明的旅遊,不把所見之物所歷之事照單全收白紙般地吸收複印,卻在在突出遊者的性格與痕跡。所以看他的東西,看的不只是某座山如何秀美某條溪如何嬌羞,而且清楚看見他這個人怎樣在山水間徘徊。正因為他的性格太鮮明,於是他遊的地方顯出了一番未曾得見的本來面目,例如日本旅館。
讀《門外漢的京都》,看舒國治寫京都的空氣,寫京都的牆,遊名剎而不入門(故為門外漢),捨懷石而就野餐;真能讀出一個奇特卻又似乎本應如此的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