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巴金在文革爆發四十周年的前一年離世,再也沒有機會親眼目睹他晚年一直力倡開設的文革博物館。我們也不知道如果真有這麼一天,一座官方的大型文革博物館成立了,老人家會希望在裏面看到些甚麼。文革那十年,一般人都用上「火紅」二字形容,但在我從文字和影像裏得來的印象,卻是一片灰藍。灰藍不只是大家穿的衣服的顏色,也是一種冰冷的氣氛,沒有一點平常人世的輕鬆。
正常的人世,總要有些小動物在街頭遛達,這裏聞一聞,那裏坐一坐。看似與人無關,其實卻彰顯出了一個社會小小的餘裕和寬容,小動物們有廚餘菜渣可吃,而人也不介意與牠們共同存在。但在我那灰藍冰冷的文革印象裏,好像找不到半分小動物的影。
所以我看巴金的《隨想錄》,印象最深的還不是人,而是狗。在〈小狗包弟〉這篇文章裏,巴金說了一個藝術家的故事。那位藝術家和隔壁人家的一隻小狗很要好,常常拿吃的餵牠。然後到了文革期間,城裏發生了大規模的武鬥,藝術家被專政隊控告「裏通外國」,是個現行反革命,於是棍棒齊加,把他打得頭破血流,還斷了一條腿。
這還不算,專政隊又拖衣服破爛渾身是血的藝術家遊街示眾。他一路呻吟,但認得他的人都不敢過來,掉頭離去。「忽然一隻小狗從人叢中跑出來,非常高興地朝他奔去,牠親熱地叫,撲到他跟前,到處聞聞,用舌頭舔舔,用腳爪在他的身上撫摸。別人趕牠走,用腳踢,拿棒打,都沒有用,牠一定要留在牠的朋友的身邊。最後專政隊用大棒打斷了小狗的後腿,牠發出幾聲哀叫,痛苦地拖傷殘的身子走開了。地上添了血跡,藝術家的破衣上留下幾處狗爪印。」
藝術家給人關了好幾年,放出來首先就是買了幾斤肉去看他那隻狗朋友,那個在其他熟人看了他就跑還一直走過來親近他的朋友。狗的主人家告訴他,原來那天小狗受了重傷,回家有三天沒吃東西,只是哀叫,後來就死了。
《小狗包弟》裏頭那隻包弟,是巴金自己養的日本狗,跟他住了七年,會跟人作揖討糖吃,十分可愛。然而也是在文革期間,巴金自言包弟「變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大包袱」。因為一聽到隔壁抄家打鬧,包弟也就尖聲吠叫,小紅兵們這時就會拍門大喊,要殺小狗。最後巴金嚇壞了,只好把包弟送去醫院,做解剖實驗的材料。
原來即使是文革,也還是有小狗的,小狗也還是那樣親人討喜的。只是牠們不知道,和牠們相處了上萬年的人類在那十年裏面變得很不一樣。看過巴金的故事,灰藍的文革街頭就在我的腦海裏多添了一兩個跳動活潑的黃色身影,又很快地復歸平靜。